曲吟聽得多伽羅這話，先是一怔，而後才整理情緒緩聲道：“姑娘聰明，一下子就猜出這事情原委……”

多伽羅眼睛一轉，瞧向門口那半扇搖搖欲墜的門，這才将目光又轉回到曲吟身上，一邊抓過自己散落在肩上的頭發順着玩兒，一邊漫不經心道：“得罪誰了？”

曲吟頓了一頓，這才無奈道：“便是方才那位。”

那阿麗洛芙站在玉樓旁邊，“是小莫羅家的童公子。”

多伽羅一聽這話，摸着頭發的手一頓，啧了一聲，很是不快道：“怎麼得罪他的？”可這問出口的話剛一落，多伽羅便又自己長長啊了一聲，終于凝眸正眼看向曲吟道：“等等，你方才說你姓曲是不是？”

曲吟道：“是。”

多伽羅又問：“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哥哥？”

曲吟聽得她又問，點頭應了一聲：“是。”

多伽羅連道兩聲難怪，面上挂着打量的笑容道：“好了，你不必說了，我心裡有數。”接着目光看向曲吟時又帶着些憐惜的神色道：“你能在澄雪樓裡待了這麼久，到現在實在是熬不住了才出來，想來是姓厲的周旋了許久也實在周旋不下去了。”

說話間，多伽羅又看一眼手上的信，啧啧幾聲，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又坐在桌案前輕輕擊掌，對着左右的姑娘道：“來個人去把大門修了！這兩日正好閉門謝客，圖個清靜！”而後她又斜睨一眼曲吟道，“姓厲的推薦過來的人我自然信得過，你留下吧。”說完她又招呼左右吩咐，将曲吟帶下去簽訂契約，更有一些事項都叫左右一一交代去辦，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态，自然非常。

這交代完後，堂中已無旁人，隻玉樓、多伽羅、阿麗洛芙三人而已，玉樓見她年紀雖輕，卻已和岑子佑一般行事井然，不禁多看多伽羅一眼，卻不曾想這多伽羅目光一轉，正好撞進玉樓眼裡，玉樓偷偷看她被她抓個正着，卻也并不窘迫，隻是将頭一點，對着多伽羅坦然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告……”

多伽羅卻是微微一笑，不待她将話說完，便對一旁的阿麗洛芙道：“你去打盆熱水來給這位客人擦擦臉，再去廚房吩咐下去，做一桌好酒好菜送到我屋子裡。”而後她又轉頭看向玉樓，口中仍是對着阿麗洛芙說話，“你再去将我櫃中那個白瓷瓶中的茶葉拿出來泡了，這位姑娘救了你的性命，你需得好好敬她一杯謝謝她才是。”

阿麗洛芙聽得多伽羅的話，似是有些吃驚，隻擡起頭瞧了玉樓，但并不說些什麼，隻是欠了欠身，便又轉頭往後間吩咐事情去了。

玉樓聽得多伽羅提了“這位姑娘”四個字，先是全身一震，擡起頭來牢牢盯住多伽羅，待到阿麗洛芙離開之後，才緩聲道：“閣下弄錯了吧？我可不是什麼姑……”

玉樓這最後幾個字還未說完，多伽羅便上下打量玉樓一眼，一派輕蔑模樣，右手并指點在她自己鬓旁，又順着下颌點向自己的頸間，示意玉樓道：“你說這話前，先仔細瞧瞧你自己的裝扮，再到我這兒扯謊不遲。”

玉樓見她動作，便也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的鬓邊頸側，觸手有些滑膩，便将那手指拿到眼前，這才發覺因為出汗，這面上的油彩已然被汗水沖開，而脖子上的遮擋因為方才的動作有所松動，輕易便能瞧出脖子上并沒有喉結。

那多伽羅見玉樓已有所察覺，這才嗤笑一聲道：“若不是因為你是姑娘，我早将你轟出去了，還能叫你在這裡待着，與我獨處說話？”

玉樓叫她戳破，卻也半點不惱，隻是眉頭微蹙道：“多謝姑娘提醒，是我粗心大意了。”說話言談之間倒是不卑不亢，半點沒有驚慌失措，那多伽羅見她這副模樣也不知道想到了誰，冷哼一聲，有些不快道：“你是該謝我。”

玉樓見她說話這樣高高在上，好似高人一等的模樣，心下當即有些不悅，可又見多伽羅氣度泰然，模樣雍容，好似是富貴人家養大的姑娘，心道：“隻怕是家裡有些權勢，又極為寵愛，養的驕縱慣了……”可旋即又想到陳醉：“但同樣都是名門大戶，她卻平和近人，從不與我這樣說話……”而後不知又想到些什麼，唇邊挂上了一抹柔柔的微笑。

多伽羅說完話之後見玉樓沒有說話，不由下意識又去瞧她。那多伽羅相貌美麗，又有些身份，多是被人吹捧誇贊，少有人敢違逆她的意願同她說話，整個見明城裡她想要什麼，隻要放出話去，那群人就會立時捧着那些東西眼巴巴地來求自己垂愛，好像自己瞧他們一眼都是無上的榮光，哪像面前這人，冷冰冰的，和姓厲的那個混賬一個德行！

她想到這裡，心中不知為何又是生氣，将那手裡頭曲吟遞來的信扯過又反複瞧了幾眼，卻見信上冷冰冰的，便是求自己辦事也沒有半句好話，隻在最後落款客客氣氣寫了個“嚴風極冷，幸自攝衛”，實在客套疏離，叫多伽羅氣到想将信撕了，手指頭捏着那封信就想扯成兩半，然後裝在信封裡叫人給姓厲的送回去。

但一想到那個姓厲的就算是收到信，說不定也是冷冰冰的模樣，一張臉像是死了一樣起不了半點波瀾，轉手将信随手擱在一旁。多伽羅又覺得隻有自己在這裡生悶氣，實在丢臉，猶豫半晌，隻極氣惱哼哼兩聲，将信揉成皺巴巴一團壓扁了塞回信封裡，收進懷中。

那玉樓聽她氣惱哼哼，便也擡頭看向多伽羅，見她神色不悅，便更覺得她性情難測，有些陰晴不定，實在有些古怪。

正當這時，隻聽得腳步聲從廳堂一角響起，玉樓與多伽羅轉頭去看，便見得阿麗洛芙端了一盆水來，碰到玉樓面前的桌上，另将洗臉的胰子與巾帕等都端正放在一旁。

多伽羅被阿麗洛芙的出現打斷那些亂七八糟起伏不定的思緒，又恢複方才一派正色看向玉樓。多伽羅與玉樓甫一照面便察覺出這人面上做了裝扮，那張臉面色蠟黃，相貌平平，唯一能誇贊的也不過那一雙眼睛。又見得玉樓面上那汗痕淌過的地方肌膚雪白，心中不覺隐約好奇猜想起來，也不知這人到底是生的什麼模樣。

多伽羅初時見到玉樓并不為意，可再一看，卻見那雙鳳眼精光四射，直要将自己看透一般，心口不由微微一熱：“這位客人，請淨手潔面。”

玉樓瞧着那盆熱氣氤氲的熱水并不願動作，隻是轉頭對阿麗洛芙道：“你既沒事，那我也不好再做打擾，這便告辭。”

而這“辭”還未出口，玉樓将身一轉便要退出這風回雪，豈料耳旁忽聽得那多伽羅大喊了一聲“嘿！接着！”，而後耳旁風聲呼呼，玉樓急忙擡眼去看，就瞧見一個東西攜風帶勢直往她面上襲來！

玉樓見得暗器襲身，當即腳上一蹬，将手一攬，身子一側，便将那暗器接在手中。但這一下突發迅疾，便是她也沒有預料到，雖将那東西接在手中，可面上也已經濕了大半，那水滴滴答答的，将她衣襟前半都已濕透。

玉樓下意識用手揩去面上水漬，待得睜開眼後偏頭去看，這才瞧清這東西乃是一個裝了熱水的杯盞。

原來方才多伽羅見玉樓要走，便急取桌上幹淨的杯盞在那盆熱水之中一舀，屈指輕彈，那杯盞便直往玉樓面頸處襲去，又擔心玉樓側身躲過，便喊了一聲，叫玉樓下意識伸手去接，這才得逞。

那玉樓臉上讓水潑濕，又胡亂一揩，大半張臉上的油彩都叫她自己抹了下來，雖然面上油彩仍舊斑斓斜橫，但也露出了本來面目。

多伽羅見她模樣有些滑稽可笑，那唇一勾便要笑出聲來，可猛然撞上玉樓那雙眼便心下一寒，遽然笑不出來了。蓋因玉樓雖然面色有些憔悴，可神色嚴傲冷峻，尤其那雙眼中寒意極盛，叫人再不敢生出半點輕視之心。那雙鳳眼輕睨一眼多伽羅，聲音全然冷了下來，已沒有方才的客氣态度。

玉樓眉頭輕擰，語帶嘲諷冷聲道：“這就是閣下的待客之道麼？”

在這兩廂僵持之間，一片靜谧聲中，忽聽得廳後一個冷柔的聲音說道：“阿伊莎，你又做錯什麼事情了？”

這說話并不響亮，但廳中安靜，便也清清楚楚傳到了廳中三人的耳中，三人一驚之中，便齊齊往那聲音來處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