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恕也不知是被艾維克下了什麼藥,隻是昏昏沉沉睡着,偶有呓語,阿娜瑟芙心中不免擔憂,于是連夜抱着不恕去給大夫瞧,将醫館的大門砸到砰砰響。可憐那大夫夜裡睡得正香叫人驚擾,衣衫散亂披在身上,頭發也蓬作一團,鞋子左右腳都穿反了就趕着出來。大夫搭了不恕脈搏,卻道她脈象平穩,并無什麼大礙,隻是睡着了而已。
阿娜瑟芙心裡發慌,可又沒有什麼法子,隻得守在不恕身旁,斷斷續續睡着,又見得不恕昏沉沉睡了一夜,到得第二日天已明亮了,依舊是昏睡不醒。阿娜瑟芙用了諸般法子去喊不恕,卻見她仍是睡得無知無覺,半點動靜都沒,更是慌亂,心道:“她若是這樣一直睡着,那些事情安排我又要如何同她交代?那些準備送她回去的人眼瞧着就要來了,更别提艾維克那混賬……”
想到這裡,她眉頭微皺,心上亂作一團,正當這時,忽的聽得門外廊上傳來人跑步的聲響,緊接着屋子的門便被敲響,阿娜瑟芙問了一句是誰,外頭卻是昨日那個店伴的聲音:“客官,昨日那位大爺來了。”
阿娜瑟芙本來伸手推動不恕想叫她醒來,可現下卻猛地立住了,冷聲道:“他在哪裡?”昨夜艾維克放了狠話便搶出門去,阿娜瑟芙心念不恕,來不及逼問他要出解藥,現下來了正好。
那話音剛落,門呀的一聲響便叫人從外頭推開了。阿娜瑟芙昨夜一晚沒睡,隻管看顧不恕,屋子裡頭的蠟燭燃到将熄,卻在這門推開之際,叫那風吹滅了。
阿娜瑟芙見來人穿一身歐碧色衫子,左手背在身後,右手食指正摸着他那枚右手大拇指上的金戒指,正是艾維克,而他身旁又立着一個中年文士,雙臂袖擺空蕩蕩的,竟是赫拔。
那赫拔對着阿娜瑟芙畢恭畢敬行了一禮,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很足,恭恭敬敬對着阿娜瑟芙喊了一聲小姐。誰知阿娜瑟芙對着他卻是應也不應,半分面子也不給,赫拔低着頭,心裡頭不滿翻湧,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卻還是忍着不能有所動作。
而阿娜瑟芙一見艾維克,面色一沉,站起身來将不恕擋在身後,冷聲道:“你怎麼又來了?”艾維克哼笑一聲,并不作答,隻是慢悠悠行到屋中桌旁,揀了一張凳子坐下,斜斜倚在桌上,自成一派風流意味,随後眼神一動,那店伴便躬着腰将房門阖上,與赫拔一起退了下去。
這下屋子裡隻剩了三個人,隻是不恕睡死了過去,半點知覺都沒。
阿娜瑟芙擰眉注視着自己這個便宜哥哥,将手往艾維克面前一伸,冷聲道:“你既來了,那将解藥給我。”艾維克的右手食指又去摩挲金戒指:“好妹妹,我還想着昨晚幫你一把,成了你的好事……但不曾想好心當作驢肝肺,這就是你對哥哥我說話的态度麼?”
阿娜瑟芙早對他不滿,若是往日艾維克這樣說話,早就冷笑一聲拍拍手走了便是,但此刻心中擔憂不恕,隻得強壓下心中不滿道:“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擔心插手,也不用你‘幫什麼忙’,我再問你一遍,解藥在哪裡?”
艾維克偏過頭仔細端詳阿娜瑟芙的表情,而後目光微移,轉而看向阿娜瑟芙身後的那張床榻。卻見那張床榻上的人叫垂落的帷帳和阿娜瑟芙擋了大半,并不能看得真切。
艾維克嗤笑一聲道:“你好像很在意她?怎麼?是你院子裡的那些女人已叫你厭倦了,打算換換新口味嗎?”許是阿娜瑟芙着急的态度取悅了他,讨了他的歡心,他也不再遮掩,直道:“這藥沒有解藥。”
阿娜瑟芙喝罵道:“你!”
隻是還不待她說完,艾維克好似欣賞夠了阿娜瑟芙着急的模樣,滿意一笑道:“放心,這藥雖沒有解藥,卻也隻是會叫人無知無覺睡滿十二個時辰罷了,期間任人擺弄都不會掙紮……”他說這話時,言語中流露出幾分令人作嘔的下流來。
阿娜瑟芙早曉得她這個哥哥不是什麼好東西,若非一些事情,她是決計不肯同他說話的,現下艾維克所說的這種藥物她在見明城也有所耳聞,乃是一種極為下三濫下九流的藥物。若艾維克沒有騙她,隻怕不恕今天還要好好睡上一天才能醒來了。
思及此處,阿娜瑟芙心頭火起,她性子跋扈,橫沖直撞,尤其對于艾維克從不肯有一絲退讓,今日為了不恕向他服軟已是十分難得了,可艾維克在那裡擺身份拿喬,又說出這樣讓人不快的話,叫她怎麼能忍住?
但想到那赫拔就在這店中,阿娜瑟芙又隻能按住心中不滿,心道:“若不是因為現下不能動手……否則我早一刀捅穿他的喉嚨了。”于是當下冷笑一聲,抱臂不說話了。
艾維克道:“你這笑是什麼意思?”
阿娜瑟芙道:“怎麼?隻許你笑,不許我笑麼?”
艾維克眉頭一挑:“你要笑自然可以,隻是回了城裡,你就笑不出來了。”
艾維克這話意有所指,阿娜瑟芙哪裡聽不明白,便冷哼一聲,一雙眼睛瞪視過去,語帶譏諷道:“這事兒我沒做成,難道你就做成了嗎?你要是做成了,隻怕我昨日來了,就見不到你了。你說我回城裡就笑不出來,難道你就能笑出來了?”
艾維克叫她一語說中,心中雖有些火氣,但一見自己這妹妹一雙眼靈動有神,心頭發癢,那火氣便淡了幾分,隻是柔聲道:“咱們是兄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阿娜,你是我妹妹,便是這事兒做成了,又豈有哥哥抛下妹妹一個人走了的道理?”
阿娜瑟芙早知道他是什麼德行,聲音低沉道:“你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天神在上,你敢摸着你的良心對雪山,對着主神起誓嗎?若是這事你做成了,你當真不會撇下我先回去邀功?”需知西域大漠一帶,信仰虔誠,人人供奉的主神自雪山上降落,是以雪山又被稱作是神的母親,對雪山所立下的誓言,比對主神立下的誓言更加莊重。
艾維克心思叫她戳穿,自然低頭不語,閉口不言。
阿娜瑟芙早知道他是什麼樣子的人,冷笑一聲道:“你我心裡都清楚,所以有些話就不用說的那樣漂亮了。這回的差事我們兩個做得都不好,都沒拿到阿父想要的東西,回去吃幾下苦頭是免不了的。況且你一個人回去,自然沒有兩個人回去來得劃算。”
講到這裡,阿娜瑟芙冷笑一聲道:“你講我說的對不對?”
艾維克眼睛擡起,冷冷凝目看向阿娜瑟芙,張了張唇:“太聰明可不是什麼好事……”
“小雜種。”
兄妹這場交鋒照舊,依然是誰也沒占到誰便宜,又是一場不歡而散,艾維克從阿娜瑟芙這裡讨不到好,氣沖沖出門去,赫拔卻在走前留了一句話:“即将啟程,還請小姐莫要耽擱。”說完,那腳步便毫不停留,跟着艾維克直往大門外走去了。
這話裡的意思很簡單,今日出發往見明城去,絕不停留等待。阿娜瑟芙若是當真莽撞,隻怕早就氣勢洶洶說出一句“你們要走便走,管我做什麼?”
可她到底不是孩子,心裡清楚,此去見明城路途遙遠,她一個人回去雖然可行,可絕對不容易,澤集泰和阿内缪爾也不知何時才能跟上,為今之計,隻有跟着艾維克他們走才是上策。她心裡也清楚她雖與艾維克彼此都瞧不順眼,可就是要裝,在父親面前,也要裝出一個兄友妹恭來,一時半會兒艾維克還不會,也不屑對自己下手。
正當這時,又聽得敲門聲響,正是昨日那個店伴:“姑娘,樓底下有幾個人說要找您,說昨兒您約的時辰快到了,要護送的人走還是不走?”
阿娜瑟芙心裡歎了一口氣,冷聲問道:“來的幾人?男女幾何?”
店伴道:“三男兩女。”
阿娜瑟芙曉得那些人必然是她自己昨日找來護送不恕的,本是一喜。可旋即一想,不恕到底未經世事,昨夜雖千般叮咛囑咐,卻還是這樣輕而易舉就上了當,那些護送的人又不能全然信任……
想到這裡,阿娜瑟芙的目光在不恕和門口之間輕轉,面帶猶豫,良久之後,終是伸手将不恕抱在懷裡,垂頭看她,輕聲道:“你要做‘須陀須摩’一樣的人,可我卻做不成了。”
那回見明城的行程不可耽擱,而不恕卻仍舊昏迷不醒,阿娜瑟芙雖有心放她走,卻因為她的安危不好再守諾言。阿娜瑟芙昨日為照顧不恕一夜未能安眠,坐在馬車上也擔心艾維克對不恕不軌,是以牢牢牽握住不恕的手不肯松開,可連日疲憊翻湧,她又不是鐵打的人,如何能熬得住,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阿娜瑟芙心中記挂不恕,便是睡着了也不睡不安穩,總是睡睡醒醒,稍有風吹草動便立即清醒過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得有人伸手推她:“醒醒,醒醒!壞女人!咱們這是在什麼地方?”
阿娜瑟芙一聽這聲音猛地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見得面前不恕那張臉,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欣喜道:“你、你醒了!”她見不恕果如艾維克所言醒了過來,心中自是歡喜。
不恕卻猶自頭昏腦漲,心煩意亂,她年紀輕,又是頭一回人生地不熟叫人騙出去走了這樣長遠的路,猛的一下子醒來,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不恕道:“我不是在吃面麼?怎麼就……怎麼就到這裡來了?”
阿娜瑟芙歎了口氣,将昨夜發生之事一一講了,不恕先是一驚,而後羞憤道:“我睡到餓醒,迷迷糊糊下樓找吃的,可一下到樓,就瞧見廳堂裡空蕩蕩一片,正打算請店伴小哥出來,與我弄些吃的,就忽的聽到有人叫我‘小師傅,小師傅!’我回頭一瞧,就瞧見你哥哥坐在桌子前面喝酒。他伸手招呼我,說要請我吃飯。”
阿娜瑟芙道:“啊,你沒搭理他吧!”
不恕忙不疊點頭道:“是啦!我聽了你的話,不打算搭理他的,于是又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去喊那店伴小哥,那店伴小哥來了,伸手就問我要錢,說隻有給了錢才給我吃的。你知道的,我身上沒有錢。”
阿娜瑟芙道:“唉,那你怎麼當時不來找我?”
不恕道:“我想你應該也累得緊,是該好好休息,就沒有去打攪你,再說那時候事情有些突然,我也一時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