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瑟芙靜靜凝視她,心裡感覺到了溫暖,低歎一聲道:“然後呢?”
不恕道:“我想着沒有錢就算了,大不了再餓一餓,就準備回樓上自己的房間裡待着,可這時候你哥哥忽然開口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去将飯菜揀好的送上來,記在我賬上。’那店伴就應了一聲,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跑去後頭了,沒過一會兒就端上來各種香噴噴的吃食放在你哥哥面前的那張桌上。”
阿娜瑟芙聽到這裡,心想:“艾維克隻怕早早就将東西準備了,就等你入網。”
不恕繼續道:“你哥哥招呼我來吃,我是不肯的,想着要走,可是肚子實在不争氣,不知不覺間就在桌子前頭站住了。但那桌子上皆是肉食,素菜便是有也都夾着葷腥。于是我定了定心神正打算要走,想去外頭街上買些吃的,可一想到沒有錢,就又站住了。正當這時,你哥哥又對那店伴道:‘再來一碗素面,青菜素油便好,給這位小師傅送去。’不消一會,那位店伴就用托盤端了滿當當一碗面來,放在你哥哥那張桌上。”
不恕道:“我本來不想吃的,可肚子實在餓,發出聲響,實在窘迫。可你哥哥卻很和善在那裡笑:‘小師傅,你來,我請你吃。’可我心裡記着你的話,不敢過去,于是對他道:‘施主客氣了,不必如此。’你哥哥卻說:‘小師傅是在擔心這面不幹淨嗎?’于是他從一旁揀了一雙幹淨的筷子,搶先夾了一筷吃了,我見他吃了并沒有什麼異樣,又聽他道:‘咱們萍水相逢,你和我妹妹認識也算有緣,我請小師傅你吃一碗面罷了,小師傅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嗎?’他都這樣說了,我……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去推拒了,又加上餓得厲害,就……就吃了。”
阿娜瑟芙心道:“艾維克也吃了這面條,可他怎麼沒有事?”又見不恕面色羞愧,便輕歎一口氣,安慰她幾句,然後又道:“那你除了這碗面還吃了什麼嗎?”
不恕搖搖頭道:“旁的菜肴我瞧見他都吃了,也沒見什麼問題。”随後一頓,像是想起什麼道,“隻是他在我吃到一半時倒了杯酒推過來,說是要請我喝,可我要守戒,不能喝酒,便婉拒了他。他也不惱,他給自己又倒一杯喝了下去。我也沒有再去理他,但不知為什麼,吃着吃着,忽然覺得困極了,不知不覺也就睡着了。”她已處處提防,卻到底年輕閱曆淺,着了道。
阿娜瑟芙聽到這裡,心想:“想來便是這裡關節。”她腦子靈活,不過一會兒便想到其中緣由,不由心中暗歎一口氣,這小尼姑到底未經世事,不知人情險惡,哪怕吃了一塹,卻還是叫人騙了。
阿娜瑟芙猜測艾維克想方設法在那面中下了藥,許是花了錢叫那店伴做的,亦或是别的法子,總歸那藥下在了面裡。他為了取信不恕,便當着不恕的面吃了一筷子,而後又将解藥下在酒中,勸着不恕飲了。不恕信佛,自然不會飲酒,艾維克心中曉得,便飲酒解毒,卻叫不恕吃了藥,栽了跟頭,睡了一天一夜。
阿娜瑟芙冷哼一聲,心道:“艾維克這混蛋實在狡詐。”但其實這兄妹兩個都是會算計的主,不恕兩次栽跟頭卻都落在這兩兄妹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和蘇蓋依一家有仇,這才應了兩番劫難。
阿娜瑟芙想通其中之事,便将後續發生之事告訴了不恕,不恕怔愣坐在那裡,良久才道:“我……我怎麼又上了當?”旋即話頭一轉道,“那……那你答應要叫我回去這事,也不成了嗎?”
阿娜瑟芙抿唇道:“我……”話到嘴邊,卻是支支吾吾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心裡清楚,現下時間緊張,從定昆城出發之後要日夜兼程趕路不說,更别提那路上人煙漸稀,少了城鎮。而便是到了穆河水鎮,不恕這樣天真單純的性格,她又要如何能夠放下心來讓不恕走?
她平日裡口齒伶俐,可遇到不恕,卻一句違心欺騙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心中懊惱後悔:“阿娜瑟芙啊阿娜瑟芙,你、你當初做什麼要把她帶出來呢?你就該下了山之後,就将她丢在鎮子裡,自己走了才是,樂得清淨。”阿娜瑟芙心中清楚當初帶着不恕絕非上上之策,可現下要問她為什麼要帶着不恕,她卻又心裡有迷霧一片,怎麼都說不出答案了。
不恕見她不答,便也漸漸不說話了,心裡頭也逐漸明白了,兩個人隻是安靜坐在車中,一路往西北而去。
到得夜間,那車馬停下,阿娜瑟芙與不恕聽見外頭有人呼喊說話,說的是胡語,不恕并不能聽懂,而後便聽得外頭劈柴燒水的聲響。阿娜瑟芙行出馬車之外,不一會兒又拿了兩塊熱餅子進來,遞給了不恕。
不恕卻不接,隻是搖了搖頭道:“我不餓,請叫我一個人安靜待會兒。”而後朦朦胧胧之間,她又睡了過去。
待到第二日清晨,不恕餓醒了,她心裡頭難過,雖然饑餓,卻半點胃口都無。她覺得馬車憋悶,就伸手推了窗,那窗戶發出些微聲響,驚動了一旁的阿娜瑟芙。阿娜瑟芙瞧見不恕醒了,便遞給她一個水囊,不恕雖無胃口,可有些口渴,便接過來飲了,而後又看窗外。
而這一看窗外才發覺,這外頭的景色已與先前定昆城大不相同,黃土荒野,并不似先前在青關鎮到定昆城一路走來一般綠樹繁茂,反倒廣闊荒蕪,舉目瞧去隻能瞧見層層疊疊的黃山矗立在平野之間,而外頭冷風呼嘯之中,竟能瞧見灰蒙蒙的天上落下雪來。
那不恕在南地長大,活到這般歲數并不曾見過太多雪,便是有,也沒有見過這樣大的,不由偏頭更看,可轉念一想,本存着趁着機會逃跑的心思,現下更加心灰意敗:“這地方連條河都沒有,就連樹也沒幾棵,天氣也這樣冷,才八九月便已起雪來……”
思忖間,她又遠遠瞧見遠處天與地的交界處似有黑點在動作,激起陣陣煙霧,旋即就聽見遠遠之處有冷風的呼嘯聲伴着野獸的嚎叫聲傳來。不恕一驚,想起初遇玉樓時候的事,吓住了,呆呆坐在那裡。
“那是狼。”阿娜瑟芙瞧見不恕一張臉叫風都吹紅了,伸出手來将窗阖上,“這一塊是荒涼之地,沒有人煙。”原來她們現下走的這條路乃是一條近路,知道的人并不多,而這條路雖比之大道快捷,卻也有野獸環伺,實在危險。若非為了在大雪封山之前趕回見明城,艾維克一行人是絕不會選擇走這條路的。
不恕又累又難受,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講,隻是眉眼倦倦,可能是終于支撐不住,心裡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看向阿娜瑟芙道:“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想着放我回去?你一開始就是在诓騙我,這樣對我,很有意思嗎?”
她說話時雖氣若遊絲,可雙目盈盈,眼中的質疑和怨苦就好像巨石一般随着她的話壓在了阿娜瑟芙心上。
阿娜瑟芙從心裡生出無限的悔意,想要辯駁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兩個人便這樣僵持着。而不恕見她不言,更是笃定心中猜想,心中惱恨道:“壞人就是壞人,怎麼能因為她對我好就這樣輕信了她?都怪我瞎了眼!”此後幾日,不恕也似乎認了命,飲食等也是不拒,但沒再同阿娜瑟芙說過半句話。直到一路上等到澤集泰和阿内缪爾趕上隊伍,衆人更是不敢停歇,加快了腳程,終是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到達了見明城。
既入得見明城中,兄妹兩人自是各自歸得住處,等得整頓一番之後再去面見城主,赫拔等三人則是先回了城主府複命,這番行事失敗,也不知城主究竟會如何處置。
到得城中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不恕自然是半點不知,她叫人懵懵懂懂帶進阿娜瑟芙的居所之中,心中雖驚慌,卻更覺得委屈難耐。阿娜瑟芙本就覺得虧欠,是以住所及一應吃穿用度自是上好,但不恕心中不痛快,便是這裡富麗堂皇,也不如她當初在山野之中自在,每日除了飲食,便是坐在屋中默默發呆或是誦經。
阿娜瑟芙心裡頭有愧,覺得自己對這樣一個小姑娘立下誓言卻沒有做到,心裡也是不舒服,隻是寬慰道:“等到來年開春雪化,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去。”她說這話時剛從城主府回來,面色并不大好,寒冷的冬夜裡竟出了一頭的汗。
不恕卻是不肯瞧她,自然也沒發覺,且一個字一句話也不肯同她多說,顯然是心灰意敗。阿娜瑟芙無法,但因為艾維克的緣故不好放不恕出去,隻要不恕不鬧着要出去,便也由着她的性子來。之後約有七八日阿娜瑟芙都沒出現,但吩咐人給不恕在隔壁一間屋子裡辟出地方供了一尊佛像,又找來各種佛經書籍給她。
等到回城之後的七八日,阿娜瑟芙才過來見她,但不恕從不肯理睬,阿娜瑟芙見她不想說話,也絕不勉強,隻是每日固定時辰過來坐在一旁看書,倒是脫了以往軟若無骨的懶散模樣,端坐着陪她誦經。但阿娜瑟芙總不能久坐,她府中莺莺燕燕甚多,大多數時候坐不到半個時辰,便會有各色美人來尋,那些美人年紀模樣各不相同,卻無一不是模樣姝麗。
那些美人來了,隻是邊将身子貼上去緊緊依偎,柔柔喚阿娜瑟芙,邊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不恕。不恕叫那群人瞧得不自在,便行進屋子裡頭躲起來。而這時候外頭就會傳來幾句含糊的胡語,然後門吱呀一聲響了,有人走了出去,緊接着阿娜瑟芙便走進屋子裡來同她細聲說話,講自己有事要出門去,明天再來陪她。
不恕不想瞧她,也不想理她,可吃她用她的,又被無微不至照顧着,心中難免有些松動。但那原諒阿娜瑟芙的念頭一起,心裡頭便立時有個聲音大聲道:“不恕啊不恕,你忘記了先前的事嗎?”不恕心中怨惱,竟不知到底是因為阿娜瑟芙欺騙她,亦或者是旁的緣由,是以對着阿娜瑟芙始終一語不發。
可即便這樣反複告誡自己,阿娜瑟芙還是有辦法叫這個心軟的小尼姑說話,她借着各種詢問佛經釋義的理由,厚着臉皮隻管湊過來問,有時故意曲解錯了,十句裡有九句都是不對,不恕聽了忍不住出言指正,一來二去就免不了同她講話。
阿娜瑟芙見不恕肯同自己講話,更是說不出的高興,也不管不恕臉色,隻管湊上前。她那張臉實在漂亮,又笑盈盈的,不恕便是有氣,也氣不了多少,更何況伸手不打笑臉人,至多就是又扭過頭不理會就是。
久而久之,阿娜瑟芙的伎倆也叫不恕識破,可兩個人相處起來早已沒有先前那般僵硬。不恕不願意惹怒她,也不想同她講話,之後阿娜瑟芙再故技重施,她就隻管心中誦經不去答應。阿娜瑟芙見自己這招沒了效用,此後的鬼伎倆也沒什麼用處,就隻好老老實實歇了心思,恢複原狀,隻是每日陪不恕誦經半個時辰,再不多話。
阿娜瑟芙老實下來之後,不恕自然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心知這地方雖然舒服安逸,但總被關在這裡也不是什麼事情,便安靜下來來想找法子脫困離開。隻是她一來不懂胡語,二來天氣冷寒,逃出去也難過活。于是她便暫時歇了心思,正好阿娜瑟芙給她尋來的書裡有教學語言的,她便也沉下心偷偷學起胡語來,可想要逃脫之心卻是一日未減。
就這樣過了約有一些時候,天氣越發嚴寒。有一日,等到用過晚飯,不恕又依着時辰做完晚課,便坐在佛堂旁的桌子上看書學習胡語,她本就聰慧,借着那些人交談說話和一些書籍,竟也能根據一些隻言片語理解對方的意思了。而許是學得累了,她竟不知不覺伏案睡着了。卻不曾想夜裡刮起風來呼呼作響将她吵醒。那佛堂不如卧室裡頭暖和,不恕穿得單薄,不由打了個哆嗦,便想着去卧室裡頭睡。隻是她才一起身吹熄燈燭,就忽的聽見外頭腳步聲匆匆,似乎很是焦急。
不恕心中好奇,便循聲行到窗旁,悄悄開了一條縫,隻見屋外有八人,俱是女子,這些人當中拱衛一人,藍瞳白膚,貌美非常,正是阿娜瑟芙。而她身旁的七名女子各色豔麗,不同風情,年歲從十三四到三十,俱是先前不恕見過,來佛堂找阿娜瑟芙的貌美女子。
現下瞧着她們對阿娜瑟芙雖親近,但接觸之間卻别有一份莊嚴端重,并不如之前在佛堂般狎昵。
這幾人叽叽喳喳說的都是胡語,不恕的胡語隻堪堪入了個門,又沒老師帶着,隻能依稀聽懂“城主”、“半夜”、“哥哥”、“傷口”等詞,那些人說得又快又急,到最後更是聽得不恕一頭霧水。可不恕見得這八人神情雖各有不同,但都焦急匆忙,很是憂心,猜想是出了什麼要緊事。
接着不恕就瞧見院子外頭又亮起明晃晃的火光來,阿娜瑟芙在那些女子的簇擁之下出得門去了,這樣深更半夜出門,也不知道是去做什麼事。不恕瞧見她這樣,心中好奇,可旋即又心道:“你管她這樣多的事情做什麼?早日從這裡逃出去才是正理。”于是便歇下心思,回得屋中睡覺養神。
而阿娜瑟芙這一去,竟是到了第二天都沒有回來,不恕依着時辰坐在佛堂之中誦經,忽聽得門上叫人輕輕敲了兩下,而後就沒有聲息了,她心中暗道:“不對,那壞女人從來都是敲門三下,而後招呼都不打就推門進來,怎麼今天這樣老實?”于是喊了一聲請進,就從外頭行進來一個面嫩的小婢女來,左不過十一二歲,對着不恕行了個撫胸禮,用帶着些口音的漢語道:“小姐派我過來同您說一聲,今日她有急事,來不了了。”
不恕點了點頭,倒是樂得她不來,便坐在那裡誦經,隻是今日不知怎的,心氣有些不平,總有些浮躁。那經誦了一小半便再也沒什麼心思了。不恕懂不得這樣的原因,便将剩下的囫囵讀完,草草結束,就又去學胡語,而後又是抄經,隻是今日不知為何,做什麼都有些心神恍惚,不是背錯了詞,就是抄錯了行。
不恕心中連道奇怪,索性擱筆不寫,裹了衣衫,推窗看雪,瞧見天空灰撲撲的,呆愣愣望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待到用過晚飯沒有多久,忽聽得門被人敲了三聲,還不待不恕應答,就有人推門進來。
來人正是阿娜瑟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