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回當日赫拔在得知城主遇刺與艾維克及蘇帕瓦裡會面之後,歸來半途卻陸續遇上兩個人,一個是刺殺城主未遂的刺客,而另一個,則是自浩江城初見就始終陰魂不散的“浪蕩客”。
那晚這浪蕩客将他引到一間破屋之中,一番話後又撞上衛隊,躲進屋中。可待赫拔率人追入破屋之中時,命衆人搜遍,也沒有這人半點痕迹,仿佛這人從一開始就出現過一樣。
那時赫拔雖心中焦急,可也顧不得許多,隻是吩咐衛隊士兵仔細排查周遭,自己則随意命人給他裹了肩上傷痕,換了一身衣裳,便又急忙趕回城主府中。待到一路上叫冷風一吹,他才逐漸清醒過來,不知為何覺得第一個遇上的灰袍人極為熟悉,隻是他尚且來不及細想,就已到得城主府中。
彼時已月上中天,偏往西移,那赫拔素來嚣張跋扈,可在這門口卻是低眉順目,态度溫馴,哪裡來先前在蘇帕瓦裡府門口的膽大妄為,而是恭恭敬敬地對着屋中朗聲道:“主人!赫拔求見!”
過不一會兒,屋中隐約傳來一陣咳聲,再接着是長長籲了一口氣,那赫拔精神一震,當即行到門口。那屋中靜默片刻,而後便傳來腳步聲,侍候人的小童在門外喊道:“城主說請赫拔先生進來。”這命令一出,守在門口的兩個執刀護衛便對赫拔同時行了撫胸禮,而後将門推開,示意赫拔進去。
赫拔走進屋中,隻覺得屋中溫暖,與外頭的嚴寒一比仿佛已到了春季,燈火明亮,較之屋外昏沉黑暗,狀若白晝。而那屋中,各色陳列展示無一不富貴精妙,錦簇花攢,金鋪彩絢,真正是鋪設齊整,華麗非常。
那赫拔将頭微微低垂,不敢逾距亂看,進得堂中,轉進屋内,在一障帷幔之前停住站定,俯首道:“主人。”
那帷幔左右香雲叆叇,芬芳撲鼻,但聞之神清氣爽,令人心靜。赫拔餘光觑眼去看,見得澤集泰與阿内缪爾以及那艾維克與大小兩位莫羅俱已到場,卻并未見到阿娜瑟芙的身影。
帷幔之後有個人影見赫拔來了,這才慢悠悠坐了起來,但似乎是動作間牽動傷處,動作有些遲滞。
屋中床榻之前,艾維克離床榻最近,在其後左右的乃是澤集泰和阿内缪爾,而大小莫羅則在最外,赫拔立在門旁,是以做了頭一個聽見侍從通報阿娜瑟芙來的人。
——其餘人都已來齊,阿娜瑟芙才姗姗來遲。
艾維克自然也聽見了通傳,站在床邊,垂頭低首對着坐在帳中榻上的父親道:“父親,阿妹來了。”
帳中一個低沉的聲音淡聲道:“還願意來,可見我在她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分量的。”這人聲音渾厚,聽口音顯然是個中年男子,言語中隐約壓着怒氣。
艾維克道:“父親出了事,阿妹自然要來。況且事發突然,興許是她府裡有些事情要料理善後,才來的這般遲。”他這話瞧着是在給阿娜瑟芙說好話,可裡頭意味卻深,那帳後男子冷哼一聲,似是氣極反笑。
說話間,那門被吱嘎一聲推開,從外頭慢吞吞走進一個人來,這人正将身上那身華貴裘袍慢條斯理脫了,丢給下人,漫不經心道:“這衣服是阿父賞我的,仔細些,别弄壞了。”随後藍眼睛一轉,原先神态倨傲的臉上滿是擔憂,疾行幾步到了榻前,垂首焦急道:“阿父!聽人說有刺客潛入府中——”
而一旁的艾維克則口吻責怪,一派長兄模樣:“阿娜,父親出了事,你怎麼來的這樣晚!”
阿娜瑟芙睜大了眼一派無辜模樣:“我才接到消息就急匆匆趕過來了呢!”随後不再搭理艾維克,急忙看向帳中,行了個撫胸禮道:“阿父!您沒事吧!”
那帳中人冷笑一聲:“你再遲來些,我就真沒事了。”這句話到底是有些陰陽怪氣,顯然壓抑着怒意。
阿娜瑟芙卻好似聽不懂一般,并不為自己辯解,反将臉色一變,嬉皮笑臉道:“我就知道!阿父武功高強,是絕不會有事的!”可旋即她又面帶疑惑道:“不過竟然能叫賊人潛入府中!衛隊那群人是怎麼回事!吃着俸饷,卻在屋子裡頭睡覺躲清閑嗎!”
她這幾句話問話顯然是意有所指。
一旁安靜站着的蘇帕瓦裡行了個撫胸禮道:“那賊人行迹隐秘,顯然是早早打探清楚府中人員巡邏路線和布控,這才一時不察叫人潛了進來,二小姐放心,所有疏忽怠職者都已依律處置。”說話間,他擡眼看了一下阿娜瑟芙,目光冷冷。
阿娜瑟芙也不回避蘇帕瓦裡的目光,皺着眉擔心道:“那群人吃了幾鞭子我不關心。我隻問你,那賊人現在在哪裡?抓到了沒有?”
這話一出,室内立時安靜下來。
蘇帕瓦裡頓了一頓,似乎是在斟酌措辭,可就是這一遲,卻叫一旁的安德拉搶了先,這位平素寡言的老莫羅對着帳中行了撫胸禮,這才回道:“二小姐,賊人隻有一人,襲擊城主不成便已逃匿,是以尚未抓住。事發突然,但城南衛隊得到消息之後便立即行動,現下已在城南布控搜索。”
老莫羅安德拉一說完,阿娜瑟芙嗤笑一聲,看向蘇帕瓦裡,目帶疑惑與譏諷:“逃了?”然後又一轉她藍澄澄的眸子看向一旁的艾維克:“這麼多人?讓一個人逃了?”
這話一出,艾維克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确實好看,當初是他在父親面前力薦蘇帕瓦裡,但誰知道短短一個月,竟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他瞧着面色得意的阿娜瑟芙,自然是怒氣填胸,可是他能感覺到帳中人審視的目光,隻能強行壓住這憤怒,不去理會阿娜瑟芙。
阿娜瑟芙見艾維克回答不出來,面色冷了下來,看向蘇帕瓦裡。
蘇帕瓦裡自知這事是自己監管不力出了事情,行完撫胸禮後便向帳中跪下,低頭道:“城主,此事是屬下失職,甘受責罰,絕無怨言。”
阿娜瑟芙道:“‘甘受責罰’?本來就是‘該罰’!蘇帕瓦裡,怎麼安德拉在的時候沒出過事,你才接管城主府中巡防不久,就出了這樣大的事!父親現在能好好在這裡和你說話,那是他本事高沒叫賊惡人有機會得逞!但你手底下的人這麼多,竟然連一個人都捉不住!怎麼!罰了你,你還敢有怨言?”
蘇帕瓦裡早曉得她嘴巴不饒人,現下又聽阿娜瑟芙說出這樣一番話,心中隻是恨不得立時拔刀殺了這多嘴多舌的丫頭。可艾維克都沒有說話,城主也沒有說話,他自然也不敢再說什麼,當然也更是怕這個口舌伶俐的丫頭再抓到話裡的漏洞,扭曲黑白是非,是以隻回道:“二小姐說的是,屬下辦事不力,請城主責罰。”
阿娜瑟芙哼笑一聲,看向艾維克道:“哥哥,我是個不成器的,那些條例規矩記得不如你熟,你告訴我,渎職怠任出了大事,是什麼懲罰?”
艾維克冷着一張臉看向面上帶笑的妹妹,目光瞥向帳内,隻盼得父親開口說話。可帳中人沒有出聲制止,想來便是默許阿娜瑟芙的問話,是以斟酌一會,才緩聲道:“按例,當罰刺鞭五十。”
這刺鞭上有尖刺,沾了鹽水,便是再硬的骨頭,也挨不上十下就得開口求饒,更罔論五十下,是真真正正能将人打死的。
帳中人嗯了一聲,引得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去:“艾維。”艾維克聽到父親呼喚,急忙道:“兒子在。”
帳中人道:“艾維,你覺得,該不該打?該不該罰?”艾維克曉得自己父親的脾性,又想到蘇帕瓦裡在父親手底下呆了這麼多年,到底是得力助手,父親又念幾分舊情。若是當真要打,隻怕就會是輕飄飄的“按例辦事”,又怎麼會問他意見?
想到這裡,艾維克又轉身對着帳中行禮道:“父親,蘇帕瓦裡此次犯了大錯,确實當罰。但現下賊人逃脫,若罰了他,隻怕城北衛隊群龍無首,不如先記下這一過,叫他好戴罪立功。想來有這事為戒,他必然更加盡心盡力。”
蘇帕瓦裡急忙跟道:“請城主允許屬下有這戴罪立功的機會,屬下必定盡心盡力——”
“‘群龍無首’?呵,我倒不知道,你手底下這樣一群酒囊飯袋,沒了你,竟連事情都做不成了?”阿娜瑟芙沒有給蘇帕瓦裡說下去的機會,“所以照這樣說,今夜緻使賊人逃脫,也是因為你不在的緣故?”
蘇帕瓦裡猛地擡頭看向阿娜瑟芙,似乎有話要講,可是餘光瞧見艾維克的神情,又立時将頭低下,不發一語。
阿娜瑟芙自然是瞧見蘇帕瓦裡的神情,又是嗤笑一聲,看向艾維克:“哥哥,你又幫他說什麼情?這罰還是不罰,還是要由父親說了——”
這話未說完,帳中忽然拍擊一聲,冷哼道:“阿娜,你對你哥哥未免太無禮不尊了些。”阿娜瑟芙從方才為止,是頭一回聽見她阿父這樣說話,曉得已不好再說,是以連忙止住話頭,向帳中行禮:“父親說的是,是我逾距了。”
“艾維。”艾維克聞言急忙也對着帳中撫胸行禮,“你妹妹一向就是這樣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她是我的女兒,你的妹妹,刁蠻任性些也是無妨。而你是兄長,年長于她,又是男子,何必和你妹妹這樣的小姑娘不滿置氣?你要寬宏大度些,切不可因為這些小事,就生了怨怼之心。”艾維克早曉得父親對自己和阿娜瑟芙的态度,從來都是不許兄妹之間鬧得難堪,自是不敢落井下石,急忙低頭稱是。
“至于蘇帕瓦裡……”聽到城主叫到自己的名字,他也急忙擡起頭來看向帳中那朦胧的影子,目光複雜,“你剛才不是說要有戴罪立功的機會嗎?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我隻給你一天時間——啊,現在夜已深了——那從明天卯時開始算起,一天,抓住那個人。”
“别說我不寬容,也别說我不給你機會。”
“還有,記住,我要活的。”
話音剛落,艾維克急忙行禮道:“父親!一天時間未免太短……”
“艾維。”帳中之人不等艾維克說完,慢吞吞道,“我想,我年紀雖然大了又不中用,身子受了傷,但是在這城裡,有些話還是我能說了算的,不是嗎?”這句話雖然語氣平靜,但威壓赫赫,艾維克自然察覺,急忙閉嘴,不敢再有一句多餘的話。
見艾維克閉了嘴,帳中人俯視蘇帕瓦裡道:“一天之後如果我瞧不見人,那麼……”
“屆時,我就要收回你的城主府巡防權,給誰,你心裡也清楚。”說到這裡,帳中人轉向了安德拉的位置看了一眼,“蘇帕瓦裡,你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你不要怪我沒有給你機會。”
一天,抓到活的,這的的确确是強人所難。
阿娜瑟芙面上沒什麼表情看向蘇帕瓦裡,心裡卻期盼着能夠看見蘇帕瓦裡為難窘迫的表情。
但她失望了。
她詫異地看見這個男人的眼神之中竟隐約出現了狂熱的崇拜和興奮。
——雖然隻有短短一瞬。
蘇帕瓦裡将頭磕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渾身顫抖着。
他像是極力壓抑住了自己的興奮,過了數息才低聲道:“——謹遵您的命令,大人。”
既已有了定論,再多說下去隻是費口舌。帳中人将衆人遣退,隻留下赫拔、澤集泰及阿内缪爾三人。
這三人跟在帳中人身旁多年,曉得他此舉必有深意,便垂首恭敬站在賬外,等候他說話。
帳中人在帳中低低喘了一口氣,這一聲在安靜的屋子之中格外引人注目,賬外三人不由得齊齊擡頭看他。卻見那帳中人伸出手來,将帳子撩開,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那是一張極英俊的臉,左不過五十歲上下,唇上颌下留着修剪漂亮整齊的胡子,頭發花白,左眼下橫着一條約有指頭這麼長的疤痕;目光銳利,一雙藍瞳湛湛若水,可顧盼之間極有威勢。
艾維克同他的長相有七八分相似。
而阿娜瑟芙許是因為是女子和其生母的關系,又會覺得父女兩容貌并不肖似,但若是對這兩個人都有接觸,便能察覺出阿娜瑟芙有些神态舉止同這帳中人如出一轍。
這帳中人身上披着一件華麗外袍,袒露着結實的胸膛,隐約可以瞧見上頭有傷,卻隻是粗粗裹了,從白布上沁出一片發暗的紅色。
“——那個人是玄序。”
這話一出,雖未說明前因後果,可三人卻立時反應過來“那個人”說的是誰。賬外三人俱是一驚,赫拔心中更是猛地一跳,像是想明白了什麼,與其他兩人一起擡頭看向帳中之人。
三人之中,阿内缪爾年紀最小,性子猖狂火爆,做事說話直來直去。他先前跟着阿娜瑟芙及艾維克出漠受了大傷,現下雖已将将養好,但到底中氣不足,可屋中安靜,也叫衆人聽得清清楚楚。
“玄序!不!這不可能!”
澤集泰年紀在四人之中最大,性子也最沉穩,現下也不由瞪大雙眼低聲喊叫道:“怎麼可能是他!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赫拔腦中思緒紛亂,心中五味雜陳,但他最得帳中人信任,直言道:“您确定沒認錯麼?”
“我不會認錯。”帳中人又急促吸了一口氣,“他的劍法是我教的……”說話間,他将披在肩上的衣衫褪下,露出胸膛,将那随意裹着傷口的布條拆下,露出左胸上兩條傷痕。
一條正在心口,已然愈合,顯然是陳年舊傷。
而另一條則在那條舊傷右上方不過一寸有餘之地,是一條極深極窄的新劍傷。
兩道劍傷挨得極近,但下面那條舊傷更為兇險,也不知這人受了這一劍是怎麼活下來的。
“進一寸!”阿内缪爾一眼就看出這劍招,“是進一寸!”
古謂心要關竅之處為方寸,故作為劍招之名,便取意進這一寸,奪人性命;且有時勝負生死便又在這微毫之間,是以“進一寸”之名,乃為殺人之招,務求不留餘地,再進一寸,見血殺人。
這是帳中人當初賴為傍身的劍法,彼時手下心腹四人,他各自教習拳刀槍劍四技,俱是精妙絕倫。玄序從帳中人所得的劍法便是“進一寸”。
“是進一寸不錯。”澤集泰急忙上前為帳中人裹傷,聽見他道,“你們四人當時朝夕相處,不管過去多少年,這劍招想來都能認出來。”
依舊是阿内缪爾先開口:“可是、可是他當時和那個人一起進了‘無邊石海’,那裡……那裡又有誰能活着出來?”
澤集泰下意識摸着自己僅剩的那隻耳朵,像是想起什麼一般啞聲道:“而且,若是他活着……這十幾年,他從沒出現過,我們……我們早就當他是死了。”
是啊,他已經死了,死在十七八年前那場對決裡——因為若是他沒死,必定爬也要爬回來——四人都清楚,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