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很執着的。
可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半點消息和蹤迹,況且去的又是無邊石海,所有人早就不抱着他還能活着的想法了。
澤集泰和阿内缪爾又将目光轉回到帳中人胸膛上,看着那道劍傷,似乎是陷入回憶裡面去,長久沒有說話。
“即便他蒙着面,他的聲音和外形都變化了,可那一劍……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帳中人擡起頭來,他的臉色雖然還是蒼白的,可那雙眼裡帶着兇狠的光,“即便他斷了左臂,瞎了左眼,即便他聲音變了,擋住了臉,可我還是能認出他來。”
帳中人話說到這裡,赫拔的身子猛地一抖,他本來緊挨着桌子,可現在這樣一動,桌子上的杯盞都因為他的動作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其餘三人便也立刻看向赫拔,卻見他臉色有些發白。
“怎麼了?”帳中人低聲詢問道,“你不舒服麼?”
赫拔擡起頭來,環視着屋内其餘三人,才緩聲道:“主人,你說那個人斷了左臂?”
帳中人一愣,觀察打量了一番赫拔的神色,而後像是想到什麼,皺眉道:“你怎麼這麼問?莫不是你也……見到他了?”
赫拔道:“主人,那人是不是隻露出一隻右眼,斷了左臂?若是如此,那……”他一邊說話,一邊觀察着帳中人的臉色,瞧見他臉色陰沉下去,便轉頭對阿内缪爾道:“老二,你來,幫我将我衣服解開。”
阿内缪爾不解其意,卻還是上前幾步将其衣衫松開,袒露出赫拔的肩膀,衆人瞧見他肩上也叫白布纏了,燈光之下瞧見白布上隐約沁出暗紅血迹,顯然也是受了傷。
帳中人眯了眯眼,沒有說話。赫拔跟在他身邊多年,曉得他是什麼意思,便将先前在路上遇到這灰袍獨臂人之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都簡要說了。而後又道:“他受了主人一掌,與我又動氣鬥了一回,想來身子已然不濟,又見得我雙臂俱斷甚是詫異,而後不知為何竟戰意全失,抽身欲走。”
帳中人道:“然後呢?”燭火噼啪一聲,燈光微閃。
赫拔道:“主人,你還記得麼?我曾與您回禀過,連續兩次在浩江城還有定昆城裡遇見的那個小子嗎?”
赫拔像是想到什麼,聲音發起顫來,閉上了眼睛,已經不存在這麼多年的雙臂竟又幻痛起來。
“就在剛剛,我第三次遇到了這個人,那個……帶着‘浪蕩客’的小子,我遇着了這小子,叫我失了那灰袍斷臂人的蹤迹。”
浪蕩客!
其餘三人聽得這三個字俱是面色沉凝,那室内又立時安靜下來了。
這隻是一把劍的名字,可過了這麼多年,在場所有人一聽到這個名字,卻還是悚然。
澤集泰下意識去摸自己已經缺失的左耳,阿内缪爾則摸上了自己的咽喉,而那帳中人也觸上了胸口那道舊疤,這些傷痕無一例外,都是這把名為“浪蕩客”的劍造成的。
“他已經死了!”阿内缪爾輕聲嘟囔着,但聲音裡帶着顫抖,可能内心深處已經開始懷疑了,“他已經死了!”
衆人當然明白他說的是誰,那個人當初和玄序一起進了無邊石海,這麼多年來風平浪靜,他們早當這兩個人已經死了。
可今夜帳中人遇刺,又加上赫拔說的那個“浪蕩客”的新主人,這叫他們一下子都慌亂起來,他們一時之間已經沒辦法保持平靜了,屋子裡沒有半點聲響,隻有香霧缭繞,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哔剝聲,但他們的内心卻好似海浪撲湧,風雪狂嘯,再不能平靜了。
“……可是那是無邊石海!”澤集泰的聲音率先打破了這室内的一片寂靜,他的嗓音嘶啞難聽,語氣中帶着強行壓抑住的恐懼,“那可是無邊石海!”
是啊,那可是無邊石海。
——沒人能在進去裡面之後,還能好端端活着出來,而能活着出來的,無一例外都已經瘋了。
提到無邊石海,整個見明城裡面沒有人不知道的,城中還自古流傳着一句歌謠:“石海鬼,風雨霧,吃人口進能吃人。天梁頂,東山昏,一路到終無一人。”
那是見明城北面一座自西向東的山脈,蜿蜒曲折,西起吃人口,東至天梁頂。從這條路走,可以在三天之内出漠,若是輕裝簡行,腳程夠快,不眠不休,甚至一天之内便可出漠。
——可是沒有人敢去。
因為那條路上實在蜿蜒曲折,山坡陡峭且無人居住,沿途上要翻越的那些十幾座山峰都高于千丈,更别提那條路上的無邊石海和變幻莫測,即便是夏季也會突然下起雨雪或揚起迷霧的天氣。
而即便是擁有強大體力、豐富經驗、堅韌意志的人也不敢擅自走這條路出漠。因為敢走這條路線的人,無一例外都會遇到傳說中那首歌謠的唱誦“石海鬼”。
從那些瘋了的幸存者颠三倒四的描述中可以知道:在那條路上前行者會遇到突然出現的引路人;或者原本孤身一人,卻突然感覺自己身後跟着一群人要求帶路;又或者能夠遠遠瞧見有人向自己伸手打招呼,可永遠走不近,亦或者走近又消失;會看到身旁有生活做飯的山民,大聲說些什麼,旋即又消失不見;會以為自己有同伴在路過的地方休息,可是在攀登上去之後才會發現空無一人;會迷迷糊糊睡在那裡,又被不自主地支配着身體在山上遊走,不停地往上攀爬,迷失方向。
而最可怕的是會瞧見那些石頭變成了人或者變成了長有各種動物面龐的人形,那些人将手拉扯起來,蹦蹦跳跳,龇牙咧嘴地阻擋着人前進,并且越收越緊,為了逃出去,前行者就會不斷地繞着圈子想要躲離開這些人,到最後甚至沒有辦法分辨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從而耗盡體力死在那裡。
這就是無邊石海的迷仙陣,能将人困死其中,永不得解脫。
那些壯闊的美景和高山,看上去是那樣無害,可隻有深陷其中之時,才能明白它們的可怕之處。
——這便是這條路上起點名為“吃人口”的由來。
“……是鬼麼?”阿内缪爾忍不住慘叫了一聲,雙腿有些無力跪倒在地面上,“有人說,那些被石海鬼吃了的人,也會變成石海鬼……”
“閉嘴!”他話還未說完,那帳中人忽的伸出手,他們兩個人明明還有些距離,可帳中人的手竟好似忽然又變長了一般,結結實實掴在阿内缪爾面上。
這一掌動了怒氣,暗含内力,将這阿内缪爾一個魁梧壯漢打到跌落在地,再不能發出半點聲音。
“朱明!我瞧你是吓到魔怔了!”帳中人打完這一掌又将手捂在胸口,似是牽動傷口,可言語之間氣勢不減,“這世界上有哪裡有什麼神,什麼鬼!要是真有神和鬼,我也不怕!死在咱們手底下的人這麼多,要是有鬼,隻怕早就找上門來了!哼!便是神來,我不怕神,殺了就是!要是鬼來,我不怕鬼,再殺一遍!”
帳中人冷笑一聲,低頭看自己的右手:“更别說他還是個人,是個人,我就絕對不怕!今晚我一掌打在他身上,他的身子是溫熱的,我能察覺出來。而他既然能活着,那麼,那個人說不定也活着!既是活人,又有什麼好怕的!”
“而那個人要是再敢來殺我,那我就在這裡等着他來!”
帳中人說到這裡,眼珠一轉,對澤集泰道:“栖霜,去把蘭時的衣服穿好,這樣冷的天,别着涼了。”
澤集泰叫帳中人喊到,這才慢慢回轉過神智,轉身把赫拔的衣衫穿好了。
“況且……說不定當初兩個人進了無邊石海,隻有玄序一個人活下來了。”帳中人冷聲道,“更别提那時候你們去殺他時,可沒瞧見那個人手裡面拿了那把‘浪蕩客’,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或許是他這把劍遺失了,叫旁人得到;又或者是有沽名釣譽之輩想要借他的名頭逞威風。還有,蘭時,你也說了,那小子年輕得很,又不肯露真面目示人,若真是他,隻怕早早露面,又何必如此藏頭露尾?”
“再說了!當年咱們受了這麼重的傷都沒能死了,現如今他要是再來!就不是他殺我!是我殺他!”
話到這裡,賬外三人竟因為他的一番話而逐漸平靜下來,擡起頭來靜靜瞧他。
“不過玄序啊玄序……”帳中人冷哼一聲,低聲自語,“當年你就應該死在那裡,或許我還會念着你的好,可是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還要來殺我?”
“為什麼還要來讨什麼勞什子的債?”燈光之下,帳中人的語氣雖然平靜,但他神色陰晴不定,眼裡的光一如當年殘暴兇橫。
聽之竟叫人不自覺膽寒。
城主遇刺當晚自然是雞飛狗跳,沒有半點安生,但興許是那一掌真的結結實實傷到了刺客,又加之全城戒嚴警備,接下來幾日竟沒有了半點刺客的聲息。
城中雖逐漸歸于平靜,可赫拔他依然心事重重,以至于一早蒙城主召見時還魂不守舍,神情恍惚。
“蘭時。”這一聲呼喚将赫拔從城主遇刺那晚的回憶之中拉扯出來,他連忙起身對着帳中道,“我在,主人。”
“蘭時,你的傷好些了沒?”屋中香煙袅袅,溫暖舒适。
赫拔忙應道:“我的傷不成大問題,多謝主人關心。”
那帳中人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過了一會兒又緩聲道:“今天是第幾日了?”這話問的稀松平常,可言語之中上位者的威壓叫人不免心懼。
赫拔心中一跳,打了個顫道:“若從遇事當晚算作第一日,到今日已經是第四日了。”
帳中人嗯了一聲,慢條斯理道:“那可有消息?”
赫拔叫這人一下子問住,立時站住不動,停了數息才道:“他、這……也不知他找了什麼地方躲着,竟沒有半點消息。”
帳中人聽得這回答也隻是低低嗯了一聲,竟也沒有動怒,隻是突然換了個話題緩聲道:“蘭時,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赫拔聽他問了,連忙回答道:“回主人,已二十六年有餘。”
帳中人道:“二十六年……嗯,你跟我跟的很久了,當初四個人裡,你是最早跟我的,所以即便你年歲比朱明和玄序大,比西霜要小,卻還是居長……”
赫拔道:“是。”
帳中人道:“蘭時,你知道,四個人裡如果一定要挑一個人來,我是最信你的,朱明太浮躁,西霜不夠聰明,玄序……呵,玄序……”
赫拔聽他聲音冷下來,更是大氣不敢出,隻是站在那裡。
帳中人冷笑一聲,言語之中殺氣忽現:“那隻養不熟的狼崽子。”
赫拔聽他這樣說了,也強壓住言語中的憤怒道:“我們當初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結果時隔多年,他竟然——”
帳中人身影微動,似是伸手輕觸自己左側胸膛:“當時他便是你們四人之中武藝最高的,可心思太重,總不能馴服。”接着他話頭一轉,對赫拔道:“說起來,你說那晚也遇到他了,你怎麼看?”
赫拔吃不準帳中人所問到底是什麼,但仍是斟酌道:“他的劍似乎比之前更快了。”
帳中人道:“不是‘似乎’,是‘的的确确’。他的劍法是我教的,誰能想到,他那一劍竟然傷了我……”
赫拔憤憤不平道:“是那厮偷襲暗算!若是當面與主人比,定在主人手底下走不過三招!”
帳中人道:“不,我本來能躲過去的——如果是過去的他——但他比以前更能沉住氣,也比以前速度更快。若非我有所察覺,他是真的能一劍取了我的性命。”
赫拔道:“可主人那一掌打在他心口,也叫他受了重傷!”随後他頓了頓道:“主人為什麼一定要抓住他?這一掌打下去,他定然活不過三天!這樣背恩棄義的混賬東西!主人又何必在意他的死活,傷了自己身子……”
“我隻是在好奇,好奇他隔了這麼多年,為什麼要殺我。”帳中人打斷了赫拔忿忿不平的話,“那晚他說要來向我讨債,哼,讨債……我倒是想他親口告訴我,為什麼如此忘恩背主!又怎麼有臉來找我讨什麼債!讨債!讨債竟然還用我教他的劍法來殺我!”說到最後一句,帳中人怒極反笑,言語之中的殺氣使人毛骨悚然。
赫拔将頭垂下:“他素來不馴,現今果然做了這事,當初……我就覺得留不得他。”
帳中人道:“哼,他要讨債,烏陽寨裡,他殺的人難道就比我們少了嗎?讨債,讨勞什子債!”帳中人接着一頓:“不過還沒有下落嗎?他受了我這一掌,隻怕活不到第四天。”
赫拔道:“主人,便是連屍體,都不曾找到。”
“那就說明他還沒死。”帳中人平靜道,“繼續找。”
“蘭時,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