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面色陰沉,眼裡滿是焦灼之色,一瞧見聞雪賦,步子便是一頓,偏頭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壓住了心裡頭的怒氣。後者則面上平靜無波,臉色卻不大好,但有時候平靜的浪潮比洶湧的波濤更為可怕。
聞雪賦本來還在那裡和陳醉吵吵嚷嚷,可聽見聲響,瞧清來人的臉色,就登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隻是顫抖着喊道:“阿媽……姑姑……”
白璧行到跟前,伸手把住聞雪賦的胳膊,上下細細打量過,哼了一聲。玉樓瞧見這位白夫人面色蒼白,過了一會兒才強壓住情緒,卻還是能從聲音裡聽出隐約的後怕:“聞雪賦,你真的是出息了!”
聞雪賦叫她罵了一句,眼淚又禁不住往下落,帶着哭腔含混道:“我!阿媽!你總是罵我……嗚嗚……”
白璧道:“要哭回屋子裡哭!别再在客人面前失了臉面,平白惹人笑話。”說完就伸手輕輕揩去聞雪賦面上淚痕,一隻手緊緊将孩子的手臂抓住了,似乎很是緊張,待到聞雪賦喊了一句疼,才回過神來微微松手,扭過頭去不看她,低聲罵了一句道:“疼了才曉得長記性。”
孩子既已找到,自是叫聞白二人千恩萬謝領了回去,玉樓遠遠瞧見白璧狠狠揪了一下聞雪賦的耳朵,似是極為氣惱。一旁坐在窗前的小澤溫卻将脖子長長伸出去看,切斯卡以為她是擔心聞雪賦,連忙說話寬慰她,叫她别太擔心。但小澤溫隻是遠遠瞧着白璧提溜着聞雪賦的耳朵走出院門,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對着衆人有禮貌笑了笑到了别,才将窗子關了。
這白天一早雖是阖府不得安生,但好歹有驚無險,略一整頓之後,六人便又在書房碰頭見面,商談要事。
屋中那些婢子們各沏茶水一盞奉上,而後抽身退開,屋中便又隻有六人。
那書房之中白璧與聞月照是主,坐得上首。切斯卡與顧年雪坐在左首,切斯卡在上,顧年雪在下。右首則坐玉樓陳醉二人。玉樓遠遠瞧見切斯卡神色不定,眼睛不住亂瞟,似是坐立不安,顧年雪倒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泰然模樣。
玉樓瞧見這兩個人就想到自己方才同陳醉沒有交代完的話,眼睛不由下意識去看陳醉。恰見她伸手要取茶案上的杯盞,便直覺伸出手去按住了陳醉的手,可觸到她手背肌膚細膩柔軟,又立時收手,強裝平靜淡聲道:“茶水滾燙,等等再喝。”
陳醉偏頭向她,唇邊勾笑,正要說兩句話,就聽得上首聞月照肅聲道:“列位,今早請列位來是有要事相商。”說話間,玉樓瞧見聞月照從袖中摸出一卷細箋,對着衆人攤開展示:“就在今早清晨,老莫羅派人傳了消息過來。”
這西北一地冬日夜冷,屋子自然也是小小一間,是以衆人将頭一擡便立時将那箋上所書看得清楚明白。
那上頭乃用胡語寫了幾句話,字迹有些潦草,不大好分辨,到得末尾處則蓋了一方紅色小印,篆刻變體胡文。
而這六人之中,陳醉目盲,玉樓不通胡語,其餘四人久在西北,自然識得上面寫了什麼。
這時一旁安靜了一會的陳醉道:“聞會首,這上頭寫的什麼?”
聞月照道:“陳姑娘,老莫羅信箋上說,明日欲同我們六人見上一面。”
陳醉道:“哦?既是要見上一面,那可有說時間、地點?”
聞月照道:“明日夜裡戌時三刻,在風回雪。”
那顧年雪一見這小箋,再細看這箋上紅印,便立時站起身來,行到聞月照面前道:“聞會首,可否容我細看。”
聞月照沒有不允準的,便擡手将紙條遞了過去。
顧年雪将那紙條捧在手上細看,然後面露喜色道:“果真是老莫羅的私印。”她快步行到切斯卡跟前道:“你來瞧!”
切斯卡原本就不想離開顧年雪,先前說沒能與安德拉見上面,她心中自是暗喜,但見面這事始終拖沓不得,便總盼着遲來一日是一日,卻又何曾想到這一日來的竟這樣快。這信箋一來,便說明兩人的分别之期近在眼前,那心裡頭又如何能高興地起來?
是以切斯卡拉着一張臉冷聲道:“我不想瞧。”接着又站起身來對着聞月照與白璧道:“白夫人聞會首,請問除了這事之外還有什麼事情麼?若是沒有,我今天身子不大爽利,想要告辭回去休息了。”
白璧昨夜教她撫琴,雖不清楚事情原委,但隐約有所猜測。又見她面色蒼白,确實不大好的樣子,自是不便強留,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衆人便各自散去。那切斯卡同主人好聲好氣道别,之後便搶出門去,半點臉色也不給顧年雪,顧年雪急追上去,兩個人腳程快,一會兒子功夫便已消失不見,不知道又回去說些什麼了。白璧同聞月照心裡頭還挂念着聞雪賦的事,也客客氣氣對着玉樓陳醉說了幾句謝,便又回屋教訓孩子去了。
這樣一來,倒孤零零又隻留了玉樓和陳醉兩個人并肩出了房門。
這要事商談既畢,天色尚早,玉樓與陳醉自是回所住院中去。
一路上陳醉是極自然地伸右手把住了玉樓的左臂,身子依偎過去,親親熱熱的,坦然道:“我瞧不見,你領我回去。”玉樓心裡心裡砰砰直跳,牢牢盯着她看,一來是怕這冬日地滑,心憂陳醉會不會瞧不見路摔倒;二來是自己喜歡的人靠着自己,暗自竊喜;三來是念着方才陳醉“逼迫”,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話,心中惴惴。
但陳醉也不知到底心裡頭在想些什麼,隻是那裡執杖信步悠閑,偶爾扯些事情閑聊,好似全然忘了方才那回事。而玉樓方才本就是鼓起勇氣要說,結果叫陳醉與切斯卡一打斷,而後又是聞大小姐逃課,再來又是老莫羅相約之事,現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又是心中躊躇,不敢主動再提。
兩個人就一路各有心思行到院中,一進院門便瞧見卡熱站起身子趴小澤溫窗旁,小澤溫将窗戶開着,正伸手摸那狗頭,同卡熱說話。
那黑犬機敏,一聽腳步聲急忙回頭去看,小澤溫叫卡熱一驚,自然也是瞧見了玉樓陳醉兩個,乖乖巧巧點了頭道:“兩位姐姐好。”
“你好你好,身子好些了嗎?”陳醉笑嘻嘻抓着玉樓走上前去,同小澤溫說話,裝作不經意間就突然伸手要去摸卡熱的狗頭,但黑犬将身子一矮,就轉了個彎走到玉樓手邊,直起上身用腦袋拱玉樓的手,尾巴搖得飛起。
陳醉又是摸了個空。
陳醉幾次三番沒摸到狗,心裡自是不滿,低聲嘟囔道:“摸一下又怎麼了!”玉樓聽她抱怨覺得可愛,又怕陳醉愠惱,便強壓住笑意,隻是勾了勾唇。
小澤溫在一旁目睹全程,軟聲道:“這孩子倒是很喜歡玉樓姐姐你呢,以前除了我之外,它都不太喜歡叫别人碰它的。”
小澤溫這樣一說,玉樓手上又摸到卡熱那毛茸茸的腦袋,不知為何竟又想起了當初在葛家村時的那隻黃狗和陳醉的話,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卡熱的腦袋,笑了一聲道:“卡熱卡熱,你啊,遇到别的人就愛答不理的模樣,對着我臉色就好,親親熱熱,實在不該。”卡熱嗚咽一聲,睜着那雙大大的眼睛,無辜看向玉樓。
陳醉在一旁聽了,不知為何覺得這話耳熟,卻又覺得玉樓說到自己心裡了,哼哼兩聲道:“就是就是!不該!”接着循聲用鐵杖戳了戳卡熱,低聲道:“好歹我救了你一命,摸都不讓我摸一下?”
玉樓見她好似出了一口氣,又笑着看向小澤溫道:“不過這種護着主人的健犬不同人親近也是正常,若是與誰都親近,反倒不好了。”
小澤溫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将頭低下,随即面帶躊躇,猶豫許久,最後鼓起勇氣,擡頭看向玉樓陳醉道:“姐姐,她逃學叫她阿媽抓回去,會不會被罰的很厲害啊?她說她阿媽總叫教訓她,喊她抄書,說是手上都抄到起繭子,手都要斷掉了。”這些其實都是孩子說的誇張些的話,有時候當不得真。
玉樓瞧見她神色有些擔憂,也曉得小澤溫口中的“她”是誰,也知道小澤溫在擔心什麼,便伸手摸了摸小澤溫的腦袋道:“這……我也不知道。但你瞧白夫人焦急來尋她,心裡肯定還是擔心她的,不是嗎?所以……我想就算是罰,應該也就像是聞大小姐說的那樣,罰罰她抄書罷了。”
小澤溫略一低頭沉思道:“她總說她阿媽很兇,但如果是我的話,被罵了、被擰了耳朵、被罰抄書……這些我都是沒關系的……”
陳醉在一旁哦了一聲,似是有些好奇:“為什麼這麼說?”
玉樓瞧見小女孩眼裡流露出渴盼的光,歪着頭看向自己,然後那孩子輕輕笑了起來,又将腦袋低低下去。
“小聞不知道,其實我很羨慕她的。”小澤溫低聲說道,将頭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裡。
到得最後,那聲音幾乎被呼嘯的寒風掩蓋住,叫人無法聽清,仿若一聲長長的歎息。
“因為在我看來能被阿媽罵……”
“那其實,是很好、很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