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人叫多伽羅引到一間屋中,卻見那屋中陳設華美,氣派甚大,兼具融合了中原與西北一帶的風情,華麗富貴,實在叫衆人都暗暗贊歎此間奢華程度。
多伽羅引六人坐下之後,行了撫胸禮緩聲道:“貴客還請在此稍候。”說完擊掌三下,便從門外如水一般行進來形容各異,端着酒菜的女子來,這些女子萬态千豔,各有各的風采。這幾個女子面上并無卑躬屈膝的順馴模樣,隻是各個昂首挺胸,甚是自信。
那些姑娘将飯菜酒食一一列在桌上,接着依次陳述介紹菜名,她們面上帶着微笑,說話也不維諾,隻是對衆人以泰然姿态講話,甚是悅耳。而在将酒菜介紹完畢之後,便又依次退下,至于多伽羅,她則是最後一個離開之人。
而等到她将門一關,便又隻留那六個人在屋中了。
那六人各坐桌旁,安靜不言,用起飯菜來。陳醉瞧不見東西,自是玉樓幫着布菜,但終究瞧不見東西有所不便,不慎打翻了桌上酒杯,弄污了衣服,摔碎了杯子。
既有聲響,過不一會兒便有人叩門道:“客人,是不是出了事情,需要幫忙麼?”
聞月照瞧見陳醉一身白衣弄污了大半,待會兒見客到底不好,便道:“請進,有一件事需得貴店幫忙。”
玉樓聽得這聲音甚是耳熟,正自疑惑,門外便推門進來一個丫頭,是個年約十一二的胡人丫頭,好巧是個熟人,原是阿麗洛芙。
阿麗洛芙一瞧見玉樓便笑眯眯看她,卻并不上前攀談,隻是轉頭看向陳醉,驚訝道:“啊,客人的衣衫弄髒了。”
聞月照道:“是。”
阿麗洛芙一雙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個圈,然後又笑眯眯道:“這個不難,店中有備着衣衫,俱是全新,各種款式身量的都有,便是為了這事。若是這位客人不嫌棄,便由我帶路,去其他房間裡換身衣服。”
陳醉聽她言語可愛活潑,又知她童稚天真,便道:“多謝多謝,但是我瞧不見,隻得麻煩……”她話未說完,阿麗洛芙就咯咯笑了一聲道:“我叫阿麗洛芙。”
陳醉也笑:“好,阿麗洛芙,麻煩你帶着我去,好不好?”陳醉話一說完,玉樓忽的伸手拉住陳醉的手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陳醉轉頭挑了挑眉,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忽然問道:“你是不平還是不仄?”
玉樓冷不丁叫她問住,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麼?”
陳醉笑道:“便是不平不仄在我身邊,我也不用她們幫忙,換件衣服的事,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擔心我做什麼?”說完她反握住玉樓的手捏了捏,安撫了玉樓之後松開,接着轉頭朝向阿麗洛芙道:“阿麗洛芙,麻煩你了。”
阿麗洛芙身量較陳醉較低,正好叫陳醉搭着她的肩膀:“不麻煩的。客人扶住我肩上,我這下便帶你過去。”而後這小孩子揚起一張笑臉,甜甜對着玉樓道:“這位姐姐你别怕,我會照顧好這個姐姐的,一定不叫她磕了、碰了。”說罷,陳醉右手執杖,左手扶住阿麗洛芙右肩,便這樣叫小姑娘帶了出去。
而就在兩個人出去之後不久,便又行來人收拾了桌下摔碎了的杯盞,之後屋中剩餘五人便又各自吃飯等候。
至于陳醉,叫那小姑娘一路帶着向前,隻覺得鼻尖嗅聞無不芬芳,腳下所踩的地面也逐漸柔軟起來,似乎鋪設了地毯,耳旁則偶有人聲與人行走響動,但到得後來便又歸于寂靜了。
兩人走了有一會兒功夫,阿麗洛芙便自停下,推開門,将陳醉帶進去,一張小嘴伶俐,将屋中陳設一一講明告知,陳醉自是一一記下,接着便聽阿麗洛芙道:“客人,你想要穿什麼顔色的衣服?”
陳醉笑了笑道:“我瞧不見,什麼顔色的衣裳對我來說都沒關系,你挑就好。”
那孩子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低低說了一句抱歉,陳醉卻不在意,隻是道:“這次見的是重要的人,不要太過豔麗鮮豔就是。”
阿麗洛芙道:“既然如此,姑娘還穿回白衣吧。”于是在屋中挑選,取了兩三件白色衣衫比對,又從中取出與原先陳醉所穿款式相差無幾的衣服遞給陳醉道:“我瞧這件與姑娘身上所穿差不多,便選這件。”
陳醉笑着接過,将衣裳拿在手中:“阿麗洛芙,多謝你。”
阿麗洛芙又問:“姑娘,你要我服侍你穿麼?我們店裡的客人喜好習慣都不同,有些要人伺候,有些不喜歡人服侍。您若是要我服侍,隻一句話的事。”但話剛說完,就聽見有人在外頭喊阿麗洛芙的名字,似乎是有事情要找她。
阿麗洛芙應了一聲,急忙走出門去,過不一會就又委委屈屈探出半個腦袋道:“姑娘,我有一件要緊事情要去做,等等就回,您若是要人幫忙更衣,我喊别的姐姐過來……”
陳醉聽她聲音更覺可愛,便也笑道:“這卻不用,穿個衣裳,我自己也能做好,若真要幫忙,方才那個冷臉的我就叫她一起來了。你有事便去,不必理會顧及我。”
阿麗洛芙應了一聲,隻講自己會盡快回來,就關上門走了。
陳醉自在屋中将衣衫換了,好在冬日天冷,穿得較多,酒水并未沁到裡頭去,隻換了外袍便好。她動作利落,不過一會兒就将衣衫換完。
她在屋中等了約莫有一盞茶工夫,可阿麗洛芙始終沒來,陳醉想,那事隻怕并不好辦,是以那小丫頭現在也遲遲未至。
陳醉思忖道:“那小貓似的丫頭也不知何時能到,倘若來得遲了,難道我也要遲去嗎?雖然事有緣由,可哪有旁人都在,隻我遲來的道理?這樣到底不好。”
想到此處,陳醉便站起身來,伸手執了鐵杖,又将那換下來的衣衫挂在臂上,摸索着行出門去,她聽屋外靜悄悄一片,遂心中又不免暗笑,小孩子到底做事不夠妥當,思慮不周,竟連個人都沒有在外候着,連個帶路之人都沒有。
好在陳醉她腦子靈活,記憶奇佳,雖瞧不見路,可方才阿麗洛芙帶她走了一遍,她已将所走之路記得清楚,便依照原樣走回。
這店中有些地方鋪設地毯,陳醉走在其上,鐵杖點在地上也無聲響,正走了沒幾步,拐過彎去時,忽聽左首一間屋子裡傳出有人說話的聲響。說話的是個漢子,年歲應當很大,聲音甚是低沉,說的乃是胡語。雖然已竭力壓低聲響,但架不住陳醉耳朵靈,被迫聽了這麼一耳朵。
那年長漢子恰好說到句末,話一說完,便傳來一個陳醉熟悉的聲音,說的也是胡語,這說的話陳醉這些日子在聞府之中聽得多了,正是胡語之中的送别之詞。
緊接着,年長漢子低低嗯了一聲,随後隻聽“呀”一聲響,房門被人推開,從裡行出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
這老者身形魁梧,年約六十,通身氣派,衣着貴紫,左耳挂着一枚鑲嵌紅寶石的圓形銀制耳飾,威嚴赫赫,令人不敢逼視。
這老者身量本就高,推門兼往外走時又回頭同屋内之人說話,陳醉所站之地又恰好是門扉開合之處。事發突然,饒是陳醉再是機敏,也不免叫門一撞,正巧撞到腦袋。下意識間她往後險險一扶,按到了那走廊之上陳布花草盆栽的高幾。
那高幾失了平衡,搖搖晃晃幾下,幾上的盆栽也歪斜了身子,像是喝醉了酒的人,轉悠了幾圈,還是從高幾上落下來,摔了個粉身碎骨。
至于陳醉,雖沒有像那盆栽一樣遭了大罪,好歹站定身形,不至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也避免不了狼狽,聽着耳旁丁零當啷好大一聲響,杖子都下意識脫手,按住額頭低低叫了一聲。
這一下事出突然,白發老者急忙回頭去看,隻見牆旁狼狽站了個姑娘,那姑娘低着頭,扶住了額頭,顯然撞得不輕,都沒辦法站穩。
那白發老者急忙行上前去,低頭去看,而他身後則另有一個胡人姑娘聽到響動竄出門來,瞧見陳醉這樣倚在牆邊,不由叫了一聲,用漢話喊道:“天神在上!你沒事吧!”
這叫喊的胡人姑娘正是多伽羅。
陳醉方才冷不防叫門撞了一下,雖未蹭破油皮,卻也額角泛紅,她肌膚白,這樣額角一片紅了,瞧着就格外吓人。
多伽羅連忙上前去扶陳醉,兩隻手将她扶穩了,伸手想要碰那傷口,卻又不敢碰,倒吸一口涼氣道:“嘶,瞧着都疼。”
陳醉被多伽羅扶住站穩,強忍疼痛輕聲安慰道:“隻是、隻是磕到了額頭,别的地方倒沒傷到,不用過于擔心。”接着将手一摸,聲音有些發緊道:“我的杖子呢?”話音剛落,手上就叫人塞上了什麼東西,正是陳醉從不離身的“三分癡”。
“多謝,多謝。”陳醉輕輕笑了笑,而後偏頭往另一側,對着一開始撞到人卻又不說話的“罪魁禍首”輕聲道,“沒了這東西,我可就完了。”
那人卻不回答,似是有些愣住了,隻是盯着陳醉瞧,眼神之中滿是驚訝詫異,目光幾乎黏在她身上,低聲用胡語道:“天神在上,二少爺……”他這話嘟囔着,有些輕,但兩個人站得很近,陳醉自是聽得清清楚楚。
可多伽羅沒有聽清,以為是在叫她,下意識應了一聲:“怎麼了?阿翁?”
這一聲“阿翁”好似當頭一棒将這白發老者打醒,他猛地一顫,閉了閉眼,眼神立時變得清正,充滿着嚴肅的光,他忍不住伸出鐵鉗一般的手扣住了陳醉的肩膀,用胡語問道:“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陳醉沒有立時回答,隻是擡頭“看”向那白發老者,還沒等她說話,一旁的多伽羅率先開口道:“阿翁,她是外來的客人,聽不懂咱們這裡的話。”接着又用漢話對着陳醉說了一遍:“你莫怕,這是我阿翁,他方才問你,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