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醉皺了皺眉,對着多伽羅淡聲道:“眼睛是從娘胎裡帶來的病,從小就瞧不清,現在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你請你阿翁放心,不是剛才撞出來的。”
她這話說的平淡,但白發老者聽得出其中含義,不免目光打量着看向陳醉,這回換了漢話,松了手皺眉瞧她:“你這個小姑娘伶牙俐齒,你是在惱恨我撞了你還不道歉嗎?”
陳醉淡聲道:“我以為您光長年紀卻不知禮數,原來您還知道做錯事要道歉認錯?”多伽羅倒是頭一回見到這樣敢這樣對着自己阿翁說話的人,擡頭去看自家阿翁,見他眉頭緊鎖,瞧不出是什麼情緒。
陳醉她說話毫不謙卑相讓,這白發老者已多年來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了,叫她這樣反問,不免又盯着她瞧,低聲用胡語再重複了一遍道:“真像。”而後又對着陳醉用漢話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陳醉不卑不亢道:“您問我名字做什麼?道個歉而已,也不一定要知道我名字吧?”多伽羅聽見她這樣回話,又偷眼看了看自家的阿翁,大氣都不敢出。
那白發老者聽着面前的目盲女孩說話,好似想到了誰,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原先總是嚴肅着的那張臉也放松下來道:“我撞傷了你,當然是要去你府上好好賠禮道歉,不問你姓名,萬一到時候找錯人該怎麼辦?”
陳醉搖了搖頭,冷着臉道:“你這本就是無心之失,況且又沒摔破腦袋折斷手腳,一句道歉也就夠了,我不用你賠禮。”
那白發老者聽了這話,良久輕聲道:“小姑娘,你很好。”而後他單手拂在左胸心口,俯身低頭道:“方才我無意之間傷到了你,請你原諒。”他說話很是鄭重,動作也是,讓一旁的多伽羅都吃了一驚,急忙閃避開,免得有意無意之間受了自己家阿翁這禮。
陳醉聽了這話,這才褪下面上嚴肅神情,莞爾一笑道:“我聽您的聲音和語氣,就能感覺到您應當是一個很有地位權勢的人。據我所知,很多像您這樣有地位的人傷到了如我這般的尋常人,隻怕是連一個眼神都不會多給,更别提道歉了。可是您卻坦然自認己過,實在是很難得,這也足見您行事光明磊落,胸懷坦蕩了。”
那白發老者道:“不論地位高低年紀尊長,應該隻憑據行為來判斷對錯,這是……這是我的一個孩子說給過我的道理。”而後他看向陳醉,情不自禁又用胡語低聲呢喃道:“真像。”
陳醉道:“您的這個孩子倒是很明事理,老人家,您有一個好孩子。”
白發老者聽陳醉這樣說,忽的渾身一顫,強忍住情緒道:“是,你說的不錯,那确實是個好孩子。”他強行叫自己扭過頭不看,轉而對多伽羅用胡語生硬開口:“阿伊莎,去屋子裡拿些膏藥來。”多伽羅自是應下,轉頭進屋子裡翻東西去了。
而多伽羅一走,那白發老者還是忍不住看向陳醉,他的目光茫然,像是在透過她瞧另一個人,終于還是忍不住又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陳醉聽他再問,沉默一會才道:“俗話說:‘長者問,對勿欺’,您是長輩,我自然該答,但請原諒我不能告訴您全名,畢竟我一個姑娘家行走在外,多有不便。可您是個好人,我便告訴您,我姓陳,家中行五,家中都喊我五娘,亦或是陳五。”
白發老者啞聲道:“陳五?”
陳醉點了點頭:“我大伯父有四個孩子,他弟弟,哦,也就是我那個父親,隻有我一個孩子,我年紀最幼,所以行五,今年冬天過去,就十九了。”
白發老者道:“你、你是漢人?”接着又用胡語低聲道:“是了,是了,應該……應該隻是湊巧。”
陳醉聽他問了,便回道:“我母親是胡人舞姬。”她說這話是大大方方的,決然不以母親的出身為恥。
白發老者一愣,便又問道:“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陳醉聲音有些發冷:“她叫歐蓮特,您應當不認識她,她七八歲的時候就父母雙亡,後來到了十歲被人騙賣到中原去,她在那裡長大,就連這裡的話也說不明白了,隻記得自己叫這個名字。”
白發老者低聲用胡語自語着這個名字:“歐蓮特……歐蓮特……”
陳醉道:“您問這些幹什麼?您認識我母親?”
白發老者搖搖頭道:“不,我不認識。”
陳醉輕輕歎了口氣道:“就算認識也沒有用,她很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大概就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我雖然現在已經記不清楚她的模樣了,可我總想起她的聲音。”
白發老者看着陳醉的臉上露出懷戀的神情,靜靜凝視着她,輕聲道:“你長得應當像你母親。”
陳醉點點頭:“或許吧,認識我父親的人都說我長得半點都不像我父親。”而後她“看”向白發老者道:“不過,您到底為什麼要問這麼多?難道您……”
白發老者道:“你說話的樣子和神态,都像我的三個孩子,我對待三個孩子就像對待我的親生兒子一樣。”他頓了頓,“可是那三個孩子已經離開我很久了。”
陳醉道:“離開?”
白發老者暗暗感歎這孩子有着極敏銳的感覺,他看着陳醉,看了很久,才啞聲回答道:“是死亡。”
陳醉聽見他言語之中掩藏着極大的悲痛,聽見他牙齒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
“其中有兩個是我親自動手,而剩下那一個因為我而死。”
白發老者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忍不住對陳醉說出這樣的話,他凝望着陳醉,像是在透過陳醉回望十八、十九年前的那三個孩子。
“人生總是沒辦法什麼都能要,你有時候想要保護你生命中那些重要的存在,就不得不做出選擇,舍棄掉那些好像不重要的東西。”他強忍住渾身的顫抖。
“做選擇從來不是容易的事,你以為隻是簡單的舍一得一,但你沒想到,最後會全部失去。”白發老人的身子佝偻着,雙手交叉拂在胸前,像是在忏悔,“每一樣都很重要,陳五姑娘,每一樣都很重要。”
“真像,你長得……真像那三個孩子。”白發老人再次用胡語輕輕說着,“我差點以為你是當年那個孩子。”
陳醉頓在那裡,輕聲詢問道:“什麼?”但白發老者還來不及回答陳醉的問題,因為就在陳醉聽見走廊不遠處傳來跑步聲不久之後,那白發老人也聽到了十分清晰的呼喊聲和喘氣聲,還有就是雖然為地毯所減弱,但依舊明晰的腳步聲。
“不,沒什麼。”白發老者的手按住額角,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了。他用漢話對着陳醉說道,“時辰到了,我該走了。今天咱們就隻能聊到這裡了,我還有客人要見,不好再耽擱逗留下去了。很高興認識你,陳五姑娘。”說完他便将身一轉,大步流星地消失了。
而他剛一消失,那呼喊聲就更加叫人無法忽視起來,直到最後轉為一聲悶響,狠狠撞在了多伽羅的身上——但好在并沒有摔到地上——因為有人出手扶住了一個,拉住了另一個。
“阿麗洛芙!”多伽羅手裡拿着藥瓶,剛走出門就猛然間叫自己的婢女狠狠撞倒,好在陳醉的鐵杖橫在她背後,才避免她發生往後跌倒這件慘事。不過在客人面前失了體統,甚是狼狽,叫多伽羅覺得臉熱,跳起來就要追着阿麗洛芙罵。
但這場罵并沒有罵成,因為多伽羅一擡頭就瞧見玉樓站在那裡,阿麗洛芙被她揪住後衣領子提住,剛一放到地上就急忙躲到人身後去了。
“嗯?你怎麼出來了?”多伽羅對着玉樓叫了一聲,接着看向陳醉也叫了一聲,“我忘記問了!你剛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倒是喜歡陳醉這張臉,雖是質問,可語氣也多少放柔了。
玉樓先回答了多伽羅的問題,她面對外人依舊是冷着一張臉,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對着陳醉擡了擡她的下巴,冷聲道:“她出去很久沒回來,我出來找她。”然後看向陳醉額上的紅痕,眉頭皺在那裡,急匆匆走過去細看:“怎麼回事?”
多伽羅在一旁插嘴,金燦燦的頭發晃來晃去,伸手将藥膏塞給玉樓:“剛才開門的時候沒察覺,不小心撞到她了。”風回雪裡有些門朝外而開,恰好方才這間屋子便是其中之一。
玉樓眯了眯眼,冷哼一聲:“開門都不看麼!”她這話其實說的有點無理取鬧,既是門往外開,又怎麼會注意到門外有人?況且事出突然,其實也怪不了誰。但玉樓心裡總是偏心陳醉的,又心裡擔憂,難免說話語氣重了些。
多伽羅雖知玉樓罵的不是自己,但到底心裡頭不痛快,哼了一聲,雙手抱胸道:“又不是我撞的!罵我做什麼!”陳醉道:“這确實不是她開門撞了我。”多伽羅很不痛快:“聽見沒!下回可别這樣對我這樣說話了!小心我不做你老師,不教你了!”接着對着玉樓吐了吐舌頭,又去揪阿麗洛芙的耳朵,問出前因後果之後罵她:“你做事也忒不妥帖了!”
陳醉雖然撞到了腦袋,玉樓正給她上藥,聽她喊疼,龇牙咧嘴,但聽見多伽羅說“老師”兩個字的時候,還是不免對着玉樓啊了一聲:“老師?”
玉樓牢牢盯着陳醉腦袋上的傷,回答的就有些漫不經心:“我沒同你講過麼?其實也不過是一件小事。我不通胡語,想着是個問題,恰好這位多伽羅姑娘願意教,我便也不恥下問,請她做我老師了。”
陳醉聽罷伸手推推玉樓的手:“你沒同我講過。”說完不叫她再給自己上藥,轉頭對着玉樓輕聲道:“不過也是我忘了,這些與你瞧來左不過是小事,你不同我講是再正常不過的,也是我多嘴,不該多問。”
接着便幾句話解救了被多伽羅擰耳朵的阿麗洛芙,也不理會在原地莫名其妙滿頭霧水的玉樓,自己搶先一步,回廂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