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忘懷一如來時無影,去時也是無蹤,她本就輕功絕佳,是以離開時也不曾驚動旁人,沒有半點聲息。
她出得溫岚住處之後,盡揀偏僻處而行,牆角檐下,躲藏處俱是黑暗幽森之地。她這樣小心謹慎,是以直到翻牆進了那間于黑夜之中安靜矗立的府邸時,也始終沒叫街上巡邏的衛隊發覺。
隻見她進了那院落之中,便立時尋了院中一棵樹上隐匿,那高樹到得冬日也是青翠挺拔,枝葉茂密,她伏在其中将身形遮掩,又借夜色昏暗,難被察覺,舉目望去,卻見這院落并不甚大,是以院中風光盡收眼底。
而這宅院雖比之先前她所見的蘇帕瓦裡與阿娜瑟芙的院落要遜色不少,且院中随侍巡查之人也少,但那些不多的巡視者身材結實,目光堅毅,瞧來就知道不是什麼酒囊飯袋。
正在這時,忘懷忽覺身旁枝幹輕輕一顫,跟着眼前青影一晃,竟從中飛出一隻鳥雀來。忘懷才剛一反應,便猛地聽見那下頭的守衛低喝一聲道:“誰!”那聲音剛落,忘懷又聽得黑夜裡機簧聲起,勁風驟響,那鳥雀極為短促叫了一聲,便立時往下跌落,摔倒在道旁雪堆裡,沁出一片紅來。
那守衛手提着一把小弩走過來一瞧,輕聲道:“咦?原來是隻鳥。”
這擊鳥一下速度極快,聲出矢至,不過瞬息之間,忘懷心道:“這樣的本事,也是個機敏有能力的高手了。”
忘懷既見得這一手,更是不敢小觑,又尋思:“那些人全都在必經關隘上來回巡視,戒備非常,若是稍有動靜,一個兩個還躲得掉打得過,一起來了,隻怕雙拳難敵四手,逃也不好逃。這裡的人雖少,可比那個蘇帕瓦裡院子裡的人更不好對付,還是要小心,千萬不能叫這些人察覺。”
正當這時,忘懷忽聽得有嘈雜腳步聲起,循聲望去,便瞧見不遠處亮起火光,有一行七個人穿過院門走來。
那七人之中,一人為首,其餘六人分作兩列站在其後。打頭那個乃是女子,穿藏青色銀紋袍,頭發花白,精神奕奕,腳下輕捷。其後跟着的六人俱是猿臂蜂腰的高長漢子,神色肅然,腰懸寶刀,手中執着火把照亮前路。
那七人接連打頭在那院中穿行,先前巡視之人一見到他們來,便立時撫胸行禮。那藏青衣袍的女子見到他們,也腳步一頓,點頭示意,打算開口說話。
忘懷目光跟着那些人,同時運起輕功,提氣下樹上檐,匍匐爬到檐角,好更仔細聽到些動靜。
而檐下之人顯然專注說話,加之忘懷手腳輕捷,并未察覺她的動作。
那侍衛道:“阿帕娜大人,今日您怎麼親自來了?”
忘懷見那藏青衣袍女子點了點頭,心道:“這些侍衛對她如此恭敬,想來這個叫阿帕娜的人在這裡地位不低。”而後隻聽那藏青衣袍的女子道:“今夜風大雪冷,也是辛苦你們了,我琢磨着現下正是換防的時候,便來看看你們,怎麼樣?身子還吃得消嗎?穿得厚實些,可千萬不要凍到自己。”
那侍衛道:“不辛苦的!大人,我身子壯實,冬衣都是厚厚的,不冷的!”
阿帕娜點了點頭,身後六人之中便走出一人來,站在那侍衛先前的位置,那侍衛便對阿帕娜又行一次撫胸禮,便徑自離開了。
忘懷好奇心起,瞧見這阿帕娜一行人一路沿着路往院子東北角處走,便也悄無聲息跟在其後,這阿帕娜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兒,身後的人一個個少下去,到得最後,竟是她孤身一人走到院子東北角處的一處大屋前。
那屋前停着一架灰撲撲不甚起眼的馬車,車上坐着一個正抱胸垂頭打着瞌睡的人,且因為冬日寒冷,穿得厚實些,并不能使人看清容貌性别。
那大屋四角,皆有精兵把守看護。而屋門之前另有兩人手執兵刃把守,一人立在左邊圓臉帶笑,一人站在右首方臉冷面。這兩人衣着打扮精幹,步伐輕捷,與方才所見的那些守衛相比,功夫顯然更勝一籌。
忘懷借着檐下燈火依稀瞧見這兩人身上的衣衫刺着月亮長弓的圖案,俱是在左胸位置,衣衫也更是不同,比之那些侍衛更加精美。
那兩人一見到阿帕娜,便撫胸行了個禮,甚是恭敬。而忘懷借着這兩個侍衛注意力全在阿帕娜身上之際,便也提氣縱身,借着夜色,毫無聲息地躍上那間大屋上頭,隻是沒料到那屋上的雪因為室内熱氣而融化,又結了薄薄一層冰,腳上一滑,叫那屋上未化的雪塊松動滾落下去,在這安靜雪夜之中發出聲響。
那屋子地下三人與周遭巡邏之人自然同時察覺,衆人皆齊齊停下,手扶在刀柄之上,目視着方才雪塊滾落的地方,接着齊齊擡頭往屋頂上望去。
而院中登時安靜了好一會兒,隻聽得那馬輕輕打兩個響鼻,動了動蹄子,除此之外沒有半點聲息。
今夜濃雲蔽月,借着燈燭火光,也不過勉強照亮屋檐一角,忘懷趴在屋頂之上,大氣都不敢出。正在這時,忽聽得一聲輕響,有一隻鳥雀撲棱着從屋頂上飛落下來,落在車轅上。
院子裡的緊張氛圍登時消散,阿帕娜斜乜一眼那馬車與馬車上睡覺的人,又望了一眼檐上垂墜的長長冰柱,順帶着往屋子瞧了瞧,輕聲問道:“事情還沒結束?”
門口左邊那個圓臉守衛道:“還沒呢,進去都有一個時辰多了。”
隻聽阿帕娜低低咦了一聲自語道:“今天怎麼呆了這樣久?”
那右首的方臉守衛撓了撓頭,望了一眼左邊那圓臉守衛道:“大人,這咱們就不知道了。不過大人來此是找老爺有事麼?”
阿帕娜歎了口氣道:“老爺回來時候的模樣,你們又不是沒瞧見,怎麼叫人不擔心?”
那左首的圓臉守衛點頭道:“大人說的不錯,老爺平日裡雖然不苟言笑,可瞧見咱們兄弟倆總是會說上幾句,問上幾句。但今夜回來瞧着魂不守舍不說,還神情郁郁,方才出來迎客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客人都下了馬車,他還站在門口不動,我們叫了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迎客人回屋裡去了。”
阿帕娜眉頭輕皺:“唉,老爺他……”那屋子外頭三個人都輕輕歎了口氣。
那圓臉守衛道:“大人,今兒天冷,咱們眼瞧着屋裡頭是一時半會結束不了的,不如您先回去,若是老爺同客人談完事情了,咱們兄弟倆便來同您說一聲,如何?”
阿帕娜雖有心想等,但這周遭實在太冷,她年歲已高,到底經受不住,便點頭道:“如此……等客人走了,便立時來報。”那兩個侍衛連忙應下,接着又目送那阿帕娜遠去。
忘懷瞧見阿帕娜走遠了,目光四望,隻見那大屋周遭巡邏守衛精兵将這屋子圍了個嚴嚴實實,先前她能摸上這大屋的屋頂已經是險之又險,現下她有心想要進這屋裡頭去,自是不敢再輕舉妄動,眼睛一轉,從屋頂上抓起一小塊冰晶捏在手中,對着那馬車上鳥兒旁的車轅屈指一彈。
那塊冰晶又細又小,落在那鳥兒一旁,并未引起大的動靜,卻驚了鳥,立刻振翅要飛,從馬的前頭滑翔飛過,落在了院牆之上。
那馬本來安靜站着,這下卻被突如其來的飛鳥驚到,仰脖擡頭,舉蹄躁動,連帶着馬車都颠了一下,緻使馬車上那人的腦袋一下子磕到了車上,但這人帶着厚厚的帽子,并不覺得疼,隻是迷蒙着眼看了看四周,又找了舒服的位置繼續睡覺。
這馬車一動,動靜甚大,一時之間院子裡的所有人都望向了那輛馬車。
而那大屋甚闊,左右雖各有人把守,但誰也沒料到有人會從上頭來,又叫這馬車帶走了注意,是以忘懷借機在無人處輕輕使了個倒挂金鈎,觑眼瞧了,卻見那間大屋中有一個房間窗戶開着。
忘懷往那窗縫中張望,見那屋子昏黑無人,一點燈火也沒有,可那房間的門卻沒有關緊,微微露出一條小縫,有光從那條小縫中溜了進來。
忘懷凝眸看了一會,便立時輕手輕腳翻進屋内,她穿着一身黑,動作又快,是以誰也沒有驚動。
她一進屋中,便将那窗推回先前開着的原位,而後又上了房梁藏好,才剛一躲好,就瞧見那條小縫帶進來的光一暗,似是有人走了過去,那屋子裡安靜,兩個人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忘懷甚至能夠聽到燭火哔剝作響的聲音。
“……這麼說,您答應了?”忘懷先聽到的是個女聲,那女人的年紀聽起來很輕。忘懷聽見她輕輕笑了兩下,可那笑并不真心,任誰都聽得出來。
“安德拉言出必諾,絕不反悔。”回答她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渾厚低沉,年紀已有些大了。
那女子道:“很好。”她笑了笑,旋即室内靜默了片刻,接着那女聲忽然開口道:“安德拉,你方才曾向我許諾,願意供我驅使,成為我的助力,使我達成我的目的,是不是?”
安德拉道:“我既然奉您為主,您的要求隻要合理且不違背道義,我沒有不遵從的道理。”
“什麼事都會說,什麼事都會做麼?”
“我方才也說了,隻要您的要求合理,自然遵從。”
“很好。”忘懷聽到那女聲說道,“那現下我有一件事要問你,但求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您請說。”
“安德拉,你在見明城呆了很多很多年了,從前任城主開始到現在,也已經有四十年了,是不是?”
“準确來說是四十二年,少主人。”安德拉回答她,“我當年對老家主和天神發過誓,我永遠效忠蘇蓋依家族。”
女人道:“‘永遠效忠蘇蓋依家族’嗎?老莫羅,你确實這樣做了。”
安德拉沒有回答,隻是默默給那女人倒了杯水。
“四十二年。”那女人輕輕重複了這幾個字,然後又問道,“所以你一定清楚一些事,是不是?”
“您到底想問什麼?”安德拉輕聲道。
“安德拉,你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嗎?”那女人沒有回答安德拉的話,反而抛出了這個聽起來有些無禮的問題。
安德拉卻似乎忍耐住了,沉聲道:“我的母親,我當然知道,我受她的撫育長大,我的名字是她所取。”安德拉的聲音低低的,再度重複了一邊:“我的母親,我當然知道。”
那女子笑了一聲:“多好,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忘懷聽到她的話語裡蘊含着被竭力掩飾住的痛苦,她輕聲道:“人人都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可是我的母親是誰呢?”
她頓了頓道:“安德拉,你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