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靜了片刻,安德拉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這才繼續說道:“方才也說了,辜烏德和娜斯林兩個孩子在我家長到十歲,便被送回了城主府,那時候我和佐西瑪也隻是偶爾能夠見到那兩個孩子,逢年過節時瑞升老爺相邀,也隻能和那兩個孩子在宴席上說幾句話,問些好。”
“所以我和佐西瑪收養的阿伊莎從不曾與她們見過面,更别提阿伊莎越大出落得就越發漂亮,不論男人女人,隻要見到她就會喜歡她。俗話說:‘美玉在懷,不要外露’,我擔憂這孩子這樣漂亮,隻怕不是好事,所以命她不要在公開場合抛頭露面,便是要出去,也要将面目包裹嚴實,不叫人輕易瞧見。”
“就這樣過了十年,辜烏德少爺和娜斯林小姐年滿二十歲,按照我們這兒的習俗,二十歲乃是成人年歲,意味着跨過少年早夭的這道門檻,勢必要好好地操辦一場,以表慶賀。”
“辜烏德少爺和娜斯林小姐這兩個孩子品性甚佳,一如往常,雖然過去在我家長大之事已過去很久,可他們還是打算親自邀請我們。”安德拉長長歎了口氣,“也就是那時候,辜烏德少爺第一次見到了阿伊莎。”
“那時是春末,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我因為莫羅衛那邊有事不在家,雷萊也陪着佐西瑪出去逛街了,那時候家裡隻有阿帕娜和阿伊莎兩個人——哦,你或許不知道阿帕娜是誰,她是我家的老管家,在我家很多年了,說是仆從,卻是家人——然後就在這時候,辜烏德少爺和娜斯林小姐一起來了。”
“這兩位有一個大她們二十歲的哥哥在上頭頂着,自然不用操心俗事,隻管吃喝玩樂就是。兩個孩子小的時候性子就頑皮,年歲大了雖然有所收斂,可還是活潑愛鬧,隻是往日被瑞升老爺管束着,不好對這個哥哥展現,是以到了我這兒就顯出頑皮的本性了。”話到這裡,安德拉展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所以那天這兩位不從正門進,兄妹兩起了性子,從院子旁一處矮牆翻牆進來了。”
“兄妹兩個從來是做妹妹的鬼主意多,古靈精怪,哥哥則是叫妹妹一慫恿鼓動,就立時去做。兩個人一拍即合,決意像小時候翻牆逃出去玩一樣,當哥哥的先把妹妹推上了牆,妹妹再将哥哥拉上來。隻是他們兩個久未來此,不知院中格局已有變化,不再是他們小時候那個無人居住的荒廢院子,而是由雷萊帕斯出面,給阿伊莎在那院中種了花草,修了涼棚與秋千,變作了阿伊莎玩樂的地方。”
“那時候阿伊莎正在院子的涼棚底下同阿帕娜說話,說着說着阿伊莎睡着了,阿帕娜便起身去屋子裡給阿伊莎拿些東西,也就在這時,兄妹倆翻了牆進來了。”
“這兄妹兩人騎在牆頭上又鬧起來,妹妹指責哥哥沒站穩,差點讓她摔下去,哥哥則說妹妹力氣不夠大,不能将他拉上去。他們兩兄妹隻顧着翻牆吵架,騎在牆頭上,誰也沒注意到吵吵嚷嚷的,竟把阿伊莎吵醒了。”
“阿伊莎聽到響動,起身往那邊走過去,結果正瞧見兩個人騎在牆頭上說話,那時候娜斯林小姐背對着阿伊莎,沒有看見人,辜烏德少爺卻是瞧見了。”安德拉又笑了笑,“辜烏德少爺一瞧見阿伊莎,人就呆住了,他妹妹伸手打他的時候,他都沒有反抗,失了平衡,就狼狽從矮牆上摔了下去,掉進了院子的草叢裡。娜斯林小姐瞧見哥哥摔下去了,也急忙從牆上跳下去,擔心得要命。”
“結果娜斯林小姐瞧見她那個平日裡愛裝的哥哥倒是飛快爬了起來,呆愣愣對着旁邊說:‘你好你好。’娜斯林這才看見旁邊站着的阿伊莎。妹妹一看清阿伊莎的長相,又瞧見自己哥哥呆愣愣的狼狽模樣,就立刻知道了,大聲笑了起來。然後她一笑,阿伊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阿伊莎一笑,辜烏德也忍不住笑了。三個年輕人在院子裡笑,把阿帕娜引了出來。”
“那時候兄妹兩都瞧着很狼狽,哥哥頭發上都是草碎,妹妹的衣服也在爬牆時弄髒了。阿帕娜一見這兩個孩子,就喊道:‘天神在上!你們兩個淘氣頑皮的家夥!怎麼不從大門進來!’然後又急忙給他們兩兄妹仔細檢查,确定沒有問題之後才放下心來。”
說到這裡,老莫羅的笑變得苦澀了些:“這些事都是後來娜斯林、阿伊莎,還有阿帕娜和我說的。”
這時,坐在陰影裡的那人道:“您說的這個事,和您兒子的事有什麼關系嗎?”
老莫羅帶着些歉意道:“啊……對不住,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就總忍不住說的那樣長,但是你問這事同雷萊有什麼關系,那自然是有關系的,隻是有些後來會發生的事都被隐藏在這些事情的表象下面,一時半會兒看不清罷了。”
那人靜默一會,也歎了一聲:“罷了,既答應您要耐心聽下去,便不好催促,請您繼續說下去吧。”
安德拉道:“等你聽完,便也知道了。”
“辜烏德和娜斯林與阿伊莎說了一會兒話,遇上雷萊和佐西瑪回來,辜烏德和娜斯林這才知道我與佐西瑪收養了一個女兒。這兩個孩子一見阿伊莎就喜歡……”安德拉喃喃道,“唉,沒人會不喜歡阿伊莎的。”
“辜烏德與娜斯林因為是宴會的主角,而生日宴成人禮又是青年人的大日子,所以瑞升老爺說:‘你們兩個,愛邀請誰就邀請誰,别惹出禍就是。’所以辜烏德和娜斯林便在邀請我們一家三口的基礎上又邀請了阿伊莎,娜斯林小姐說:‘既然是您的女兒,我便也将她當做我的姐妹看待。阿伊莎,你可不要拒絕我。’他們兩人盛情邀請,我與佐西瑪又瞧見阿伊莎很是期盼渴望的樣子,便也同意了這件事。”
“但是我們誰也沒想到,這事竟是所有禍患的開始。”安德拉說這話時老态畢現,很是疲憊,他對着陰影裡的那人道:“你記得嗎?我方才說的那句話,‘美玉在懷……’”
“記得。”那人回答道,“‘美玉在懷,不要外露’,這話說的很有道理,若是擁有這塊美玉,而沒有相應的自保能力,那就是災患了,我聽漢人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是這個道理。”
安德拉道:“不錯,不錯。”他說完又長長歎了口氣,“我當時年已不惑,但深得瑞升老爺器重,那時候已經是見明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莫羅了。以我當時的權位能力,已不再像幼時一般無能無用,需要向我那些叔伯兄弟叩首乞憐,隻為求得一點銀錢來救我母親了。”
那人道:“以老莫羅您那時的能力,隻怕不是你求别人,而是别人求你。”但這人話到這裡,忽然一頓,“可既然您這麼說了,那我想,凡事總有例外,是不是?”
安德拉端量着那人,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很聰明,猜得不錯,說得很準。哪怕我那時已經是莫羅了,但仍有護不住人的時候。”
那人又道:“瑞升·蘇蓋依?”
老莫羅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隻是繼續自顧自說起了事情:“那次宴會,辜烏德和娜斯林兩位才是主角,瑞升老爺自然不好奪這兩個孩子的風頭,又知道倘若他在場,那些孩子們便放不開,也會玩不盡興,又加之他事務繁忙,于是隻打算于宴會中途來一會兒,坐一坐,送些賀禮慶祝,喝兩杯酒就走。”
安德拉說到這裡,緩緩地擡眸凝視那陰影裡的人,說道:“可是他來的不巧,來時正巧遇上宴會達到高潮時,辜烏德與娜斯林一個彈琴一個吹笛,雷萊在旁邊擊鼓伴奏,阿伊莎則在廳中跳着旋舞。”
“旋舞?”
“嗯,你可能不知道。據說這旋舞是天神在她母親雪山神生日宴會上喝醉了酒時所創,後來演變為在祝壽宴會上的慶賀舞蹈。這種舞蹈需得舞者輕盈快速地旋轉,轉的圈數越多越好,最基礎要能轉到百圈以上,有‘不斷不絕’,祝賀壽者長壽之意。”
“既然是跳舞,又怎麼來得不巧?”
“那時她在廳中跳旋舞,轉得飛快,又喝了酒,正在興頭上,也沒聽見廳裡音樂已經停了,等到意識過來想要停下,身子卻因為轉了太多圈而站不穩,頭腦也發暈,腳上一滑,眼看着臉朝下就要摔到地上。”
那人聽到這裡,雖知這是許多年前的事,心也忍不住怦怦直跳,低低叫了一聲:“糟糕!”
安德拉輕聲道:“是啊,糟糕,那廳堂地面是打磨光滑的石闆鋪就,堅硬異常,若是摔上去磕碰受傷都算輕的。而那時阿伊莎在廳中跳舞,周遭所有人都遠遠讓開,給她留出位置。酒意正酣之下,又怎麼會預料到此番突變?便是辜烏德、娜斯林和雷萊離得近些,想要相助也是來不及。衆人眼巴巴瞧着她就要摔在地上,卻有人忽的從旁伸出一隻手來,穩穩扶住了她。”
那人問:“咦?是誰?”
安德拉長歎一聲:“是瑞升老爺!”
那人瞧見安德拉面色黯然,問道:“既然你的養女得救,你為什麼又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安德拉消沉道:“怎麼會高興呢?我情願他别幫忙,我情願阿伊莎摔在地上,我情願她受些皮肉傷,哪怕扭傷了腳,撞腫了膝蓋手腕,也好過後頭那些發生的事!”他的神色灰心敗氣,瞧着糟糕透頂極了。
那人自然也看見了:“這又從何說起?”
安德拉無精打采道:“之前已經講過了,瑞升老爺與我同歲,說是上下臣屬,其實感情形同兄弟。”那人道:“你剛剛才說過,我自然記得。”
話到這裡,安德拉凄然一笑,望向虛空,也不知是對誰說:“天神在上!這普天下哪會有對着兄弟的女兒動了男女之情的人!”
他話到這裡,又哪裡還會有人聽不懂?
但聽得那人訝然道:“難道……瑞升對阿伊莎……”
“荒唐!荒唐!”安德拉低聲喊道,“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我至今記得生日宴後兩個月——那一晚的事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他與我兩個人單獨談話,他和我東聊西扯說了許多事,最後裝作無意之間提到了阿伊莎……”
安德拉陷入深深地回憶裡:“我記得那時他說:‘安德拉,你的兒子年紀多大了?’”
“我回答他:‘老爺,隻比二少爺和三小姐小七八個月。’”
“他又說:‘眼見得雷萊要到二十歲了,是個男子漢了,到了該成婚的日子了。’”
“我回答他:‘沒錯,老爺,我現在也正在為他的婚事發愁呢!’”
“他又問:‘安德拉,你覺得娜斯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