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冠佩玉的瞎折騰,何必呢。
他不以為意,趙姨娘不這麼想,處處比照寶玉,寶玉七歲擁有的,他也得有——
“你這小孽障就是個書呆子,懂個屁!你不加冠,怎麼出去見貴客?天天就縮在這東小院裡裝鼈受氣?老娘都替你臊死了!”
她尖尖的指頭戳過來,唬得賈寰一溜煙跑遠。
……
暑熱一天比一天更甚。
榮國府内花木蔥茏,各處院窗上都新糊了茜紗,顔色鮮亮又薄透,與四周的花木相映成趣。
穿梭往來的丫鬟們慵懶妍麗,所到之處笑語歡聲。
賈母因為上了年紀,胃口不佳,讓大廚房更換了最新的流水牌,變着法子做出奇巧吃食。
她一個老太太哪兒吃得完呢?
遇到喜歡的就多吃幾口,餘下的賞給孫男娣女——
三春、寶玉、賈蘭乃至巧姐兒都能享受到,唯獨“賈環”活在被遺忘的角落裡。
這倒也罷了,最可恨的每日晨昏定省,他冒着酷暑走去賈母院中請安,人才剛到湘簾外,就被丫鬟們攔住。
說甚麼“暑天心躁,老祖宗怕小孩子吵”,讓他在外頭行個禮就罷了,早點回去歇着,别中了暑氣鬧病。
轉過頭,鳳凰蛋也過來請安,賈母一串“心”、“肝”、“肉”地喊着讓迎進去。
厚此薄彼如斯!
一來二去的,賈寰也疲了。
每日不等丫鬟來攔,自己就止步廊下叉手請安,虛唱一聲“問老祖宗安”,轉身就走。
相見兩厭,不如不見。
……
去皇陵公幹的賈政,回來的比預料中要晚好幾天。
中元節前兩日,他才一路驿馬趕回府中,先去賈母院裡問過安,再去王夫人房中叙别後的家務人情瑣事,一起用罷晚膳,當晚歇在趙姨娘處。
夫與妾小别勝新婚,王夫人唯有苦恨,又無可奈何。
她雖是做了祖母的人,但成親早,年歲并不大,就這麼戒了男歡女愛,吃齋念佛也無法平心靜氣。
賈寰知道一場暴風雨即将到來,識趣地躲在東小院避禍。
是禍躲不過。
隻消停了一天,賈政就讓人傳話,叫他和寶玉都去小書房,當面考校他們的功課。
趙姨娘喜上眉梢,曉得兒子這幾個月十分用功,考校必定能壓過寶玉,拔得頭籌。
賈寰則打定主意裝呆。
他讓奶娘幫着換了一件佛青色绉紗褂,搭配撒團花的薄绫褲,頸間挂着響鈴銀項圈,叮叮當當地出門去了。
一小三分理,該賣萌的時候,就不能太耿直。
賈政的“小書房”不在儀門外,在内宅。
榮國府第三代“文”字輩兩房分治,老大賈赦襲爵,老二賈政掌家且占住了榮禧堂。
這有違禮法。
賈政飽讀詩書,自诩正人君子,鸠占鵲巢難免心虛,榮禧堂便常年空關着。
他和王夫人的日常起居,挪到了東廊下的三間小正房裡,與賈寰住的東小院很近,就隔着一片花木,說是眼皮子底下毫不誇張。
因為離得近,賈寰先一步來到小正房外。
守在門口的趙姨娘替他撩起門簾,順便給了她一個得意洋洋的眼色。
賈寰目不斜視,一步邁入。
迎面就看見賈政端坐在花梨木案幾旁,西首陪坐着王夫人,雍容古闆的臉上大理石一樣毫無表情。
單論姿色,王夫人不比趙姨娘差多少①,隻是年紀大了許多。
用兩人生下的兒女年紀做比較,探春隻與寶玉的年紀相當。
趙姨娘的年紀則與賈珠相當,她與王夫人整整懸殊了“一個賈珠”。
王夫人雖然家世顯赫,但美人遲暮,性子又被磋磨得沉郁呆闆,在“詩酒放誕”②的老boy賈政眼裡十分寡淡無趣,迷上了趙姨娘的潑辣鮮活。
王夫人即便風韻猶存,日常也隻能在佛堂念經了。
這場妻妾床笫之争,王夫人完敗。
算算時間,十年前趙姨娘剛得寵時,王夫人也就三四十歲,虎狼之年孤衾冷枕,豈能不恨?
賈寰對嫡母的怨憤十分理解,但這主要是賈政的鍋。
他這個當家老爺起了納美妾的心思,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沒有趙姨娘,也會有李姨娘、張姨娘……一堆姨娘。
賈家不缺美婢,更不缺急嗷嗷想上位改命的美婢。
賈寰身為“庶娃”,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立場,他必須站在趙姨娘那一邊。
他别無選擇。
他姐姐賈探春能在王夫人面前得臉,可不止是因為她不認趙姨娘這個親娘,是因為她是庶女,生下來就注定沒資格跟賈寶玉争!
賈環身為庶子,有利也就有弊。
他走不了探春“賣母求榮”的撇清路線,隻能跟嫡母嫡兄一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