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往往不随人願,柳頻雲同秋衫在薔薇鋪附近徘徊了一日,果然沒有蹲到龐問卿,兩人并不氣餒,決定再次夜探王府。
黃昏時分,兩人潛進王府,卻見守門人乃至巡夜人都換了個遍,府中全是軍士,連個丫鬟的影子都看不見。柳頻雲暗暗疑惑:這個時辰還沒禁夜吧?果然是出大事了?
潛到龐問卿的書房——這個地方應該算是王府裡的重地了,尋常沒人靠近,連士兵們都隻在院門前看守——柳頻雲挨個捏着架上的毛筆們。是濕的。看來龐問卿沒出什麼事。
按道理來說,龐問卿書房在這兒,他人也應該就住這兒,可秋山出去搜了一遍,除了守門的軍士,半個人影都沒看見。
這種情形,柳頻雲不禁想到之前龐問平塞給她的那隻錦囊。她猶豫一瞬,還是拿出了懷裡的錦囊,正想叫秋山一起來看,後者一見那錦囊,竟如臨大敵地轉過頭去了。
秋山等着柳頻雲叫他一起看,故作姿态片刻,卻沒人出聲。他心下微感失落,又不想讓柳頻雲發現,隻好繼續不動不言。
柳頻雲這邊打開了錦囊,裡頭卻是幾方素帛,展開一方,上頭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柳頻雲細細分辨片刻,卻是一篇工整史論,并無什麼線索或者辦法,又展開幾方,卻都是文章。
柳頻雲茫然片刻,又拿起錦囊看了看,外頭是三片紅楓,市面上最常見的繡工和樣式,内襯隻是素布,柳頻雲把錦囊翻過來一看,終于在縫線處看見幾個小字——竹闆巷見枯杏。
竹闆巷離城門不遠,秋山将位置說給柳頻雲一聽,柳頻雲立刻反應過來,那條巷子就在銜香樓附近。
正是盛夏,在綠樹郁郁的小巷中找到一棵枯死的杏樹是件十分簡單的事。他們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上,朝枯杏所在的院子看。
院中沒有掌燈,一個青年正在收竹架上的衣裳。
那青年正是龐問卿。隻見他抱着衣裳進屋去了,不多時,堂中驟亮,那亮光從一扇窗後挪到另一扇窗後,穿過半個屋子才停下。龐問卿出門抱柴火,看樣子是準備做飯了。
秋山正要帶着柳頻雲飛進院中,柳頻雲阻止了他:“我自己去吧。”
她之前答應過龐問卿,不會洩露他的身份,還有那個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打開的錦囊……總之,她獨自過去更好些,龐問卿也未必願意見到秋山。
片刻後,龐問卿将柳頻雲讓進屋内,他要去倒茶,柳頻雲擺手:“何必這麼客氣,你做你的事。”
于是龐問卿走回竈邊坐下,他一邊添柴一邊說:“城中戒嚴,雲姑娘,你這幾天不該出門的。”
龐問卿大概以為她沒離開過大都。柳頻雲懶得解釋,隻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康則那個人太狡猾,我擔心他們白費功夫。”
龐問卿的聲音從竈台後傳來:“秋家夫婦的事,我也就知道那些。金川王疑心很重,我隻能暗中打聽,可惜一直沒什麼進展。春風關沒幾個活着的人,便是活着,也不知道關在哪兒,發配去哪兒了。”
柳頻雲聽得出來,他說的是實話,但是——
“你怎麼想起來打聽秋家的事?”
這事對外人來說無疑是老黃曆了,好端端的,龐問卿為什麼要去打聽這事?難道朝廷那邊也有了新的情報?
龐問卿的話打破她的期待,他直愣愣地解釋道:“公子吩咐的。”
柳頻雲一怔:“是麼?”
龐問卿從竈後擡起腦袋:“雲姑娘,我早就想和你說了,其實公子是好人。”
柳頻雲默然。
紀禛當然是個好人。如果紀禛不是好人,很多事她不會做得那麼放肆。但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她不認為秋家和紀家是仇敵,可她必須選一邊站。
而且,差點嫁給紀禛這件事真的是她終身陰影。
龐問卿見她不回答,隻是似乎煩難地點了點頭,便知情識趣地換了個話題:“康則什麼都沒交代麼?”
柳頻雲道:“很難審,簽字畫押容易,要句真話可難。”更别提找證據了。
龐問卿道:“他和春風關的事一定脫不了幹系。如果……”他想說,如果康則沒死在路上的話,他們可以把康則送到紀禛手裡,樞密院在這方面比江湖遊俠們經驗豐富太多,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柳頻雲沒注意到龐問卿那份欲言又止,她在想另一件事,一件她一直覺得有點奇怪的事。
“問卿,康則住的那間牢房是本來就有窗麼?”
龐問卿道:“不是,那是他要求的。”
“那他平常是不是有些怕黑,進了屋裡也一定要開窗?”
龐問卿詫異道:“你如何得知的?他确實有這個怪癖,一到冬天,他甯願穿多一倍的衣裳都不願意關窗。”
柳頻雲心下暗喜,果然如此,她猜得沒錯。鑒于王大俠不知道康則這怪癖,她姑且認為,康則這毛病是在春風關失守之後添的。
康則這樣,看起來很像曾經被狠狠關押過,甚至關出了心理疾病呀!這樣看來……
她兀自盤算着,龐問卿又道:“我聽說之前逃了一批春風關的俘虜,秋家不知道消息麼?”
“俘虜?”柳頻雲一怔,随即意識到,龐問卿說的應該是抱月山逃走的那批俘虜。她從沒思考過這群俘虜的身份及去向,當時心姨還瞞着她和惠辭,說裡頭有她的朋友,康則是她的仇人。
她得知真相已是好些日子之後的事了,一來二去的,她就忘了告訴心姨她曾在昊州城外遇見過俘虜們了!
柳頻雲精神一振:“問卿,多虧你提醒我了。”
龐問卿腼腆一笑,又專注他的竈火去了,也不知他在熬些什麼東西,苦味重極了,滿屋子都飄着藥味兒。
不知怎麼,柳頻雲聯想到了鄭翙那些話。
“你病了?”
龐問卿道:“王府地牢逃了個人。那人在我這裡。”
柳頻雲:他好平靜地說出了不得了的話。
“他怎麼逃出去的?”
“他被關在康則那間牢房的隔壁,當時我們把康則帶走後,他掙開鎖鍊從天窗逃走了,後來,我這邊的人找到了他。”
這個“我這邊的人”,指的應該是南方安插在這邊的卧底們。
柳頻雲蹙眉:“你要一直把他藏在這兒?”
龐問卿歎氣:“我本想送他回南方去。地牢裡的事我插不上手,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搜到這裡來。”
可惜他的人都是用來傳遞情報的,誰也走不開,若要等傳信回行在去求援,也不知這人能不能等那麼久。而其餘的商隊或遊俠,也很難加以信任。其實最好的就是……
他猶豫着,雲姑娘慷慨道:“問卿,你有什麼話就直說罷。”
“雲姑娘,駱駝巷中有一群西項人,領頭的叫李彌生,你知道麼?”
見柳頻雲點頭,他接着道:“我想,能不能由你們……或者,托西項人将他送回南方?”
柳頻雲道:“我們沒留幾個人,隻能托西項人,換其他人不行麼?”
龐問卿道:“自我救了那人,他一個字都沒說過,若是西項人,他見了同胞總會開口;若是南人,李彌生做事還算講信義,他手下人多物多,三五日撤不出去,若他中途反悔或者動什麼手腳,我立刻就能出手。能被金創王關在那間牢房中,此人絕不簡單,于情于理,把他送到南方去最合适。”
說着,他走到門邊撩開布簾,柳頻雲順勢一看,那小屋的窗下就是一張矮榻,榻上卧着一個滿身繃帶、幾乎看不出形狀的人影。因為天氣炎熱,龐問卿還把他那一頭極長的亂發剪得精光。
那人并沒有睡着,繃帶的縫隙中隐約可見兩枚平靜眸子。他望着緊閉的窗,對柳頻雲和龐問卿的話沒有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