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這話來求告,已經是撇舍了自尊,不計一切唯盼能給那丫鬟一條活路。
“可憐見的。”指腹的薄繭刮過她的眼睫,緩緩落在唇瓣,然後輕輕捏起,“爺更稀罕你不穿的時候落淚。”
李鶴桢盯着面前的小人兒打量,欣賞她眉梢眼尾的每一寸乞憐,精緻而情深,可惜激不起他一絲愛憐,甚至還生出了點兒厭惡,這張臉這麼哭起來,和那些平庸之色有何不同?
他心下冰涼,面上卻牽起一絲笑,“也罷,你都求到這份兒了,該是她們姐妹倆的造化,爺就寬宏大量,饒她們這回。”
“好。”文姝破涕為笑,乖巧地蹭蹭他的手心。身後紅梅更是磕頭如搗蒜,腦袋破了皮兒也不知道疼。
“隻是……”李鶴桢話有轉折,兩個姑娘皆神色凝滞,齊齊将目光看向他,就聽他道,“饒了那丫鬟,這一個也不能留了。府上的規矩姨娘不知,你也該清楚。府上不能有兩個‘紅梅’。”
“奴婢憑大爺吩咐,您饒過我姐姐的性命,奴婢就是當牛做馬也願意。”紅梅跪地伏順。
文姝雖心存擔憂,但見這丫鬟自己都應下了,又想到李鶴桢對她說過話一向是作數的,便也不再多慮。
晚上,李鶴桢出門赴宴,管事的婆子過來帶紅梅出去,小丫鬟跪下給文姝磕了個好幾個頭,眼淚汪汪:“我怕是最後一回見您了,我不願喚您姨娘,就喊一聲姑娘好了。總管撥了我去莊子上做事,那兒管事的江媽媽是我的幹娘,也是她老人家打點了才叫我去的。姑娘莫要再擔心我。我和姐姐受姑娘大恩,今生今世,怕是沒有報答的機會了,也隻能回去跪在神仙菩薩跟前日日祈願,求他們庇佑姑娘能長命百歲,一輩子平平安安的才好。”
“好丫頭,你這些話,我記着了。常言道,千裡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今兒個你出去,反倒得了自在,我也要替你高興。咱們相識一場,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也就幾件舊衣裳,你拿去穿吧。”
紅柳把裝衣服的包袱遞給紅梅,管事婆子來催,又拿一把錢賞她,那婆子千恩萬謝,待紅梅亦和善許多。
這會子城門已經落了,管事的說得明兒個一早才能出城,給安排了外院的一間屋子叫她住。
一個人呆着,紅梅打開那舊衣服的包裹,果然從裡頭摸出了幾支沉甸甸的钗子,眼淚霎時盈滿眼眶,她朝文姝院子的方向跪下,又磕幾個頭,擦着眼淚起身,剛站直一隻腳,突然眼珠瞪大,張着嘴嗚咽兩下,嘴角淌血,一個字兒也沒說出來,人就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重物落地的悶響清晰可聞,門被敞開,路喜背手進來,握住那把插在後心的刀柄,絞一圈才撒手,“兩個分開埋,弄遠點兒,别沾了晦氣。”
幾牆之隔的青山院,文姝坐在冰鑒前納涼,管事的給她這兒送了個新人,叫做紅燕,小丫鬟比紅柳還小兩歲呢,圓圓的臉盤,圓圓的眼睛,偏又生了個胡羊鼻,瞧着不像燕子,倒像是節日裡衆人手裡捧着的登。
小丫鬟倒也機靈,手腳麻利,還會繡花,文姝拿了一個自己半途而廢的香囊,叫她坐在跟前做活,紅柳則坐了個高凳,扯着梁上的繩子一下一下給裡打風。
正是惬意,不知哪裡飛進來一隻蜻蜓,殷紅的肚子紮着翅,在扇子底下撲扇兩下,最後落在文姝手背停了一下,才又從窗戶飛走。
文姝鼻尖一股酸澀,揉了揉眼睛,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她困得要睡着,又想着今日讨了他的人情,就這麼去睡了,反倒顯得沒良心。
紅柳看着她笑,指了指靠窗的羅漢床,“姨娘坐那兒。”
“我怕睡着,他逮着到我了,又要講我。”
“我給姨娘把風。”
做繡活的小紅燕也擡頭:“我也給姨娘把風。”
文姝拍了拍她的小辮子,接過香囊來看,搖頭笑道:“做的這麼好,一看就不是我的手藝。”
“那我拆了重新再做。”
“倒也不必,隻要是打我手裡送的,就是我做的,他若不信,我也能編瞎話哄他一哄。”文姝将香囊還她,起身走了兩步,抵不過困意,老老實實歪在羅漢床上打盹,紅柳拿了薄薄的小毯子,給她搭在腰腹,擡頭瞧見大爺竟在窗戶外頭站着,吓得腿都軟了,差點兒沒跪下。
路喜在一旁噓聲,招手叫倆丫鬟出來。
李鶴桢看了有一會兒,才擡步進屋,他拿起那個做的泾渭分明的香囊看看,笑着在小幾另一側坐下。
文姝迷迷糊糊睡着,越發覺得自己挨到了火爐,渾身都是燙的,脖頸間也生了汗,濕乎乎的,叫人不舒坦。
“阿姐,熱,我熱。”她本夢半醒地喊人,三四回也不見阿姐來救她,隻得自己努力睜眼。就見懷裡抱着足足兩床被子,被子底下還有一張小薄被,男人面無表情地坐在對面,手持黑子,自己和自己對弈。
“你這個壞蛋!”她将被子丢開,赤着腳,氣鼓鼓去拿扇子,得了涼風,方有力氣翻眼皮瞪他。
“不是說要編瞎話哄我麼,怎麼張嘴就開始罵人了?”他遞棋甕過來,文姝接過了走一步白子。
餘光乜見丢在桌角的那隻還沒做完的香囊,收斂了起床氣,悻悻道,“你出去吃酒,留我一個人熬時辰的等,眼睛都睜不開了,還不能叫人說兩句埋怨的話?你可真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