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那阿姨搖了搖頭,似乎對兩人失去興趣,又開始感慨起徐秀年來,“白乾這一走,秀年的日子可要怎麼過哦。”
楊江雪聽着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聽得不太懂,但大概也知道是那些事。她轉頭看了看孟铎,孟铎手肘撐到腿上,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盯着白晝。
“你們是幾點走的?”
楊江雪反應了會兒,才明白孟铎是在問什麼時候回家的事,“十二點多接到的電話,買了一點半的最早的飛機,下飛機直接租車開回來的。”
孟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隻嗯了聲便沒再說話。過了會兒他手機催命似的響起,他接起來,也隻簡單回應。
“會議往後推。”
“不去了。”
“嗯,你看着辦。”
第二天天沒亮,刺耳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就響起,伴随着哀樂聲,健壯的男人扛起棺材開始往外走。
白晝在隊伍前,楊江雪和孟铎畢竟是外人,便跟在最後。
白乾葬在離家幾百米的一個山坡上,面對徐秀年下地種菜必經的一條石闆路。
天徹底亮起,家裡終于清淨。徐秀年慢悠悠把剩餘的東西收拾好,如果不是仍舊挂在門框上的道士用的符紙,會讓人覺得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媽,我們下午就走了,這幾天還要上班。”
程鳳率先開口打破寂靜,徐秀年沒說什麼,隻道,“走吧,上班重要。”
白勇還想說什麼,被程鳳瞪了眼,隔了會兒兩人走到一旁,不知道說了什麼,隻是白勇的臉色更差了。
“媽,這兩年生意有點差,爸爸過世,我們能拿得出來的也就這點了,多的錢我們就不給了,蓉城那套房貸還沒還完,賺的錢也剛好夠還房貸。”
徐鳳年坐在一邊,她沒接白勇的前,眼神也沒多少光亮,早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身上,她好像更老了。
“事情都辦完了,你們該做啥做啥去,不用管我這個老的,我曉得你們困難,錢就不收了。”
“家裡的活也别幹太多了,前幾年爸不是在城裡買了套房子嘛,你搬那兒去住。”
“不了,老頭子生前我都沒去住,他死了我就更不去了。”
白勇沒再接話,徐秀年起身走向廚房,隔了會兒程鳳也過去,不多時,廚房傳出程鳳的聲音,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
“白勇不争氣,生意虧了十多萬還不放手,在我爸媽那兒借了十萬,還補不上簍子,你老的張口閉口說曉得我們困難,實際一點沒幫襯着。”
“我這些年為了你這個兒子,受了多少苦?”
白晝臉色瞬間冷下來,她一把拉住白勇,“爸,我奶奶沒給你錢?過年你走的時候給了兩萬吧?中間又給你打款了五萬,去年我存款的一半你也沒還,你用去哪兒了?”
“我那生意······”
“我是不是給你說過讓你别做了?随便找個班上?”
她話音剛落,程鳳狠毒的話語便傳過來。
“我看你再過幾年,誰給你收屍,你兒子被抓進去了,我也不得管!”
白晝那瞬間隻覺得氣血翻湧,她沖進廚房,看見程鳳失控的風怒的臉色,“媽,說話别這麼難聽。”
程鳳深呼吸了一口氣,“晝晝,你别管,這是你爸做的孽。”
“要還債是吧,讓我爸過來,今天就一筆一筆給他算清楚,到底虧了多少,欠了多少,從别人那兒借了多少,”白晝大步流星,把一直沒說話的白勇拽過來,然後拿出手機,“爸,你說清楚,我今天就在這兒給你算,算不清楚,我們一個也别走,這兩年你從我這兒、從奶奶那兒、從外婆那兒拿的,我也一筆一筆給你們算清楚。”
楊江雪和孟铎還在,白勇拉不下臉面,他拉了拉白晝的袖子,“女兒,外人還在,有什麼事私下談。”
“那你們就别在明面上吵。”
白晝這話說得含沙射影,程鳳當即就拉下臉色,“白晝你什麼意思,我生你養你你現在陰陽我是吧?你是覺得我在鬧?”
“我現在在解決問題,先吵起來的是你,不願意聊問題的是爸,最後要錢的是你們,我今天就明說了,這次葬禮,棺材錢、宴席錢,你們一分沒出,那些收的錢也不可能給你們,以後的人情都要還的,之前奶奶已經把能給的都給了,她現在要給我也不讓,老人家留個幾萬塊在身上應急不過分,”白晝眼眸冷冽,“所以,你們今天一分也要不到,按你們說的欠款數和已經借到的錢,我想你們應該有能力還上了。”
“我就說把女兒接過來,你看看跟着你媽一天到晚都學了些啥!”程鳳一把拍在白勇身上,“老頭子在城裡不是還留了套房嗎?現在房價是降了些,但要賣了,也能幫襯上。”
徐秀年正想說話,白晝往前邁了步擋在她身前,“不可能,今天不一筆一筆算清楚,你們别想從這家裡拿走一分錢。”
見白晝态度實在強硬,白勇沒辦法,隻得說出來。
剔除掉已經還了的部分,銀行那邊還欠了七萬,工人工資兩萬三,不算太多,但對現在的白勇來說卻不少。
“爸,你停手,銀行和工人工資這種緊急的,我給你還,我就還這麼一次,再有的,你别找我們任何一個人要,至于其他你朝誰借了多少錢,我不管,你自己慢慢還,房貸我也不管,你們兩個人買的房子,你們自己想辦法。”
聽到白晝全部承擔,程鳳終于還是不忍,她歎了口氣,“晝兒,要不算了,你哪兒有這麼多存款?”
“我怎麼湊齊這筆錢,你們别管,以後也别來家裡鬧,這種為了錢的鬧劇,我從小到大已經聽夠了,因為缺錢,所以多買了一斤菜也要鬧,買貴了一塊錢也要鬧,你們沒養過我,也别拿什麼養我所以缺錢的話來堵我。”
沒人再說話,片刻後白勇開口,“這些年确實是我們虧待了你,前兩天你生日,也沒給你買啥。”
“爸,我十歲那年你說專門回來給我過生日,結果隻是因為我哭鬧着要個蛋糕,你不給我買還把我扔到街上後,我就不過生日了。”
一場鬧劇終于結束,白晝看着白勇幾人開車離去,直至消失在視線裡。
徐秀年站在她身旁,蒼老的手牽住她,“那些錢,我給你,你自己在外也困難。”
白晝眼眶發熱,她斂去情緒,扯出抹笑來,“奶奶,我有錢了,有很多錢,你跟我去華城住吧,我照顧你。”
“我的姑娘出息咯!”徐秀年拍拍白晝的手背,“曉得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老了,就想在這安安分分地守着,也不想折騰了。”
“那我給你買個大電視,再給你買個新牌桌,這樣你就可以把三姑婆五姑婆叫過來,邊看電視邊打牌,怎麼樣?”
“好好好。”
徐秀年頓了頓,“城裡的那套房子,寫的你跟你姐的名,不大,就幾十平,你們也别嫌棄,我知道白勇靠不住,一開始沒想着給他留,這個房子,你看你跟你姐是賣了也好,租出去也好,我都不管了,都是你們的。”
“我又不回來住。”
白晝又發出了倔強的哽咽的聲音。
“那男孩子,是你男朋友吧?我記得你給我看過江雪男朋友的照片,不長這樣。”
白晝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軟下來,“對,談了一年多了,這次我也沒想到他會來。”
“回去給人家解釋解釋,别讓我們家裡的事啊,影響你們的感情。”
“知道了。”
剩下兩天白晝就真的給徐秀年添置了一個大電視和一個牌桌,還把家裡那些昏暗的點燈都換下,到五号的時候,她怕楊江雪趕不上回程的飛機,便匆忙跟徐秀年道别,踏上去華城的飛機。
回程的飛機誰都沒有說話,楊江雪太疲憊,一上飛機便睡過去,孟铎也眯了會兒,睡前他還特意将白晝的座椅放平,方便白晝休息。
但再睜眼時,白晝背對着他側着身。
他知道白晝沒睡着。
白晝有個小習慣,不管什麼姿勢,睡着後都會無意識變成平躺。
孟铎看了一眼時間,距離飛機起飛已經四十多分鐘,想到白晝前兩天的作息,他下意識皺了皺眉。片刻後他起身,要了一杯溫水。
“白晝。”
“嗯?”
白晝轉頭,因為太久沒休息,眼睛裡滿是紅血絲。孟铎把水遞過去,“起來喝點水。”
“我不渴。”
“你嘴起皮了。”
白晝不說話了,撐着爬起來,像完成任務一般喝完杯子裡的水後又躺下,隻不過這次變成了平躺着,她閉着眼,眉頭微蹙,不知道在想什麼。
片刻後,孟铎聽見白晝疲憊的聲音。
“孟铎。”
“嗯。”
“這就是我的家庭,是我擁有的過去和現在。”
“我知道。”
“每個人都愛我,每個人又都不夠愛我,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了,這個平凡的糟糕的世界,你不該在這裡。”
孟铎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以什麼身份去勸說白晝不要分手,他沒經曆過這一切,隻是在一旁看着,就已經很心疼。
良久,他開口說到,“說好了不提分手,那就一輩子也不要提。”
白晝睜開眼,眼裡的紅血絲似乎又多了些,她沒有太多表情,隻是悲憫地、痛苦地看着孟铎,“你讓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把你拉入這個家長裡短的地獄。”
“那不是地獄,那是很多人都會面臨的事情,我相信你能處理得好,我也能夠幫助你處理好。”
白晝重新躺平,她把手臂放到眼睛上,遮擋住了刺眼的燈光,“分手的事情,我不會再提了,我會好好跟你在一起。”
“好。”
到家後白晝幫楊江雪改簽了機票,還順便給她升了艙,美其名曰感謝這幾天的幫忙,晚上兩人躺在客房聊到半夜,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第二天楊江雪回去後,白晝就在家裡收拾那些好幾天沒管的花,孟铎則在廚房準備中午的飯菜,他知道白晝情緒不對,便也沒讓王叔來,而是自己親力親為地做着這些事情。
他做的飯菜清淡,白晝像以前很多次一樣,邊吃邊誇,看不出任何異常。
孟铎沒戳穿她,臨睡午覺前白晝猛然想起自己的背包還沒收拾,她坐在地毯上,把背包裡的髒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孟铎在一旁幫着收拾,把衣服撿進髒衣簍,他拿起一條灰色短褲時,一枚拇指大小的紅色金色交錯的黨章被抖落出去,落到地闆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白晝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愣愣地看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黨章,那是她在家收拾白乾的物品時偶然發現的,當時随手放進了褲兜裡,後來便再也沒有想起來。
那些對白乾的記憶猛地湧入腦子裡,漲得白晝的頭發痛。
是小時候嚴厲地盯着白晝背書的記憶也好,還是長大後慈祥地讓白晝去看祖國大好山河的記憶也罷,白晝都再也看不見那個戴着老花鏡抱着黨章翻來覆去看的小老頭了。
豆大的淚水從白晝眼裡滾落,那些情緒再也壓抑不住,那枚黨章在視線裡變得越來越模糊,她哭得如此傷心,像極了小時候死活背不下來那些長篇大論時的場景。
孟铎呼吸急促,在白晝的哭聲裡似乎喘不上氣,他顫抖着蹲下,把白晝摟進自己懷裡,然後小心地撫摸着白晝的頭發,“哭出來就好了。”
“年滿十八歲的中國工人、農民、軍人、知識分子和其他社會階層的先進分子,承認黨的綱領和章程,願意參加黨的一個組織并在其中積極工作、執行黨的決議和按期交納黨費的,可以申請加入中國共産黨。”
白晝哽咽着,背出白乾常對她說的話,她死死抓住孟铎的手臂,“孟铎,我再也看不到我的爺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