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單純的好奇,或許不足以支撐他在這種節點來詢問的問題。
人魚,或許也擁有感情嗎。
沈望舒斂起眼皮,聲音好似平穩,但是聽力敏銳如人魚,卻聽出來幾分顫抖,像是繃緊的弦,“望舒,是雲巅國的典故,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古老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望舒代表着,明月、月亮。”
“通俗點說,我的名字可以翻譯成,沈月亮。所以,會有長輩叫我沈小月,沈月月。”
“月亮。”人魚看着那兩個字,輕聲重複。心鐘卻如同被撞擊一般,嗡鳴作響。
明月對于人魚族來說,有着特殊的含義。太陽之光與人魚而言不可直視,唯有月亮可以以柔和的方式讓她們感受光。
自人魚誕生之初,月亮陪着她們渡過了無數次重要的時刻。
明月、月亮。
人魚族,很喜歡月亮。
“好聽的名字。”
人魚低下頭,看向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透明骨頭,這個才是他今天真正的目的。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他既然要和那些人合作,這個東西就不能留在身上了。
他思來想去,覺得将東西放在這裡,是最好的選擇。
她們應該會為了研究,将它保存的很好,足夠等到他将一切處理好,再把它拿回來。
她都叫月亮了,月神應該會保佑她保管好的吧。
下定決心之後,人魚朝着沈望舒擺了擺手。
等到沈望舒來到他面前蹲下後,再将手掌在她面前展開。
它看起來很像透明水晶,在不同角度下泛着流光,隻是很多地方像是玉石上才有的裂紋。
“這是什麼?”
人魚剛想說骨頭,但是感覺容易把她吓得不收了,于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
“眼淚,你們人類不都很喜歡人魚的眼淚嗎。”
沈望舒“噗嗤”笑了一聲,小心翼翼接過人魚手中的骨頭。
“怎麼還能哭成這樣啊。”她摸了摸,感覺又像玉石,又像石頭,“為什麼突然送我東西。”
人魚眨了眨眼,一時間想不到說辭,剛想随便瞎說自己沒聽懂什麼,準備糊弄過去,就見沈望舒将東西鄭重地收到口袋裡。
算了,就算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我也收了。
“你們人魚和鲸類共用一種語言嗎?”
“那怎麼可能。”人魚下意識反駁,“他們那也就算是能交流的叫聲,我們人魚有自己的語言。”
沈望舒輕聲應下。
人魚有自己的語言。
“那你們,也有城市和國家嗎?”
人魚想了想,“應該是吧,我們所有人魚都生活在一起,你是這個意思嗎?”
沈望舒擡眼看向他,可能是感覺自己這輩子都可能見不到這條人魚了,于是報複性地将她剛剛腦中躲來躲去都不敢想的問題全問了出來,
“你一直都能聽懂我們講話嗎?”
“是啊,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研究我。”人魚歪頭,“你們人類,好像就是靠着這些東西,在幾十年内成為陸地霸主的。”
聽到這裡,沈望舒突然沉默,随後猛地看向他。震驚地看向那雙與人類相同又不同的眼睛,試圖在其中看到一絲能讓她心安的情感。
人在算計的時候,可以在眼眸深處看出來。
人魚會嗎?
會故意博取人類的同情心嗎?
人魚的眼睛和人類一模一樣,卻遠比人類的要幹淨清澈多。
沈望舒隻在那雙眼中,看到屬于獸類的尖銳,此外再也沒有其他。
什麼都沒有。
這讓她突然感覺這個館内讓她難以呼吸。
她踉跄着站起身,眼底微紅盯着那雙湛藍的海,然後,在人魚平靜的注視下,腳步虛浮着,離開了人魚館。
在這條狹長又黑暗的路上,那些被證實的悲觀猜想像是線團一樣充斥在她的腦海中,讓她無法思考。可那手中的觸感,卻又讓她痛苦地清醒着。
如果人魚是有文明的智慧生物,那麼她們這些日子裡都在做的是什麼?
那是人魚,是人魚實驗。
可是人魚和人類有什麼不同?有思想、有智慧。她們會思考,不止會感受□□的痛苦,還會有精神的折磨。
隻是腿不一樣而已。
那麼她們這些天在做的,和人體實驗有什麼不同?
她在犯罪嗎?
就算說人魚和人類是對立的種族。
那麼她也是那些用戰俘進行實驗的惡心東西。
為了防備,為了反擊,所以研究這些相互傷害的東西。
難道這就是那些人體實驗的正當理由嗎?
可能是短時間收到的沖擊太大,她腦中的邏輯也開始混亂起來。胸腔内的心髒開始快速地跳動,牽涉痛在臂膀之間遊竄,胃中翻湧,惡心得想吐。
她真的很想倒地暈過去,讓這些感受就此消失,可那塊骨頭,卻像是懲罰她一般,讓她清醒着。
她就這樣在黑暗中恍惚地走着,不知過了多久,她在盡頭,看到了一道逆光的身影。
沈川。
她不知已經在這裡站了多久,或許是剛來,或許,是從沈望舒在門禁那刷臉的那一刻,就已經趕來。
身上依舊是那套灰色套裝,外面的白大褂還和白天的一模一樣。
她一夜沒睡。
她像一隻強壯的灰色雌鷹,溫暖又強大地接納了痛哭的、年輕彷徨的沈望舒。
沈望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崩潰。
不知道是為了無處可歸的人魚,是為了無意中做了這麼長時間人體實驗的她們,還是她在悲觀幻想下構造出來的未來。
她不知道誰有錯,也不懂她該怎麼樣才能改變這些。
愧疚、惡心、恐懼、厭惡不停地擊打着她的心髒,心中萬般酸楚,到她嘴邊卻也隻凝聚成一句天真的話語,
“媽媽,讓他走吧。”
讓他離開吧。
不要再讓他待在這裡了。
以現在基地中的進度,她們下一步的研究方向,一定是【Q】這個物質如何為人類所用。
等到那時,就不是用不用人魚的問題了,而是怎麼樣才能讓人魚活的久點。
或者說,怎麼能弄到更多的人魚。
不要再這樣罪孽了,放過所有人吧。
人類能活活,活不了就沒吧。
沈川的手安撫地拍在女兒的後背上,
“不會的。”
沈望舒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地從沈川的肩窩中擡起頭來。沈川的衣服上已經濕了一片,而她的眼角還殘留着淚珠。
她沒有問出來,但是她的目光早已問了出來。
她明知道為什麼。
她明知道這些。
一定有人和她一樣,接受不了這樣的實驗,基地一定會分成兩派。
而就算像她一樣的人被全部遣離基地,剩下的人,也要永遠面對她剛剛所說的矛盾中。
如何維持人魚不死,以及獲得更多人魚。
殺戮、折磨、永不停息。
沈川溫柔、慈愛地将沈望舒臉上的淚珠擦幹,但口中的回答卻依舊堅持,
“無論會有多少人反對,實驗都不會終止。”
在沈川目光中,沈望舒理智逐漸回籠。
無法改變、無法終止、無法避免。
所有的因在種下那一刻,就再也無法拔除,所有人都要面對最後的那個果。
這是她、她們、以及所有人都要面對的。
眼中再一次湧出酸澀,這一次她安靜地脫離了沈川的懷抱。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離開基地的,沈川也沒有讓人阻攔她。
她隻知道,她再也無法安然直視這座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