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宮,水汽氤氲,沾濕九嫚的眉眼,她望着杯中清水上蕩漾的自己出神。
唇色發白,臉色蠟黃,有些橫紋也不給她面子,直往最明顯的一處走,弄得她額頭、鬓角還有下眼睑上都是。
側過頭,依稀看見鬓角的發髻有些泛白。
一旁立着的仙娥擔憂地勸她:“嫚夫人,宮主已然得了消息,正往回趕呢,要不然,您先去休息,等宮主來了,小仙再去請您。”
九嫚搖頭:“不了,我就想在這裡坐一會兒。”
她這麼說了,仙娥也不好再勸。
說來也怪,今早還扶着床沿坐不起身呢,一副垂死的恹恹模樣,吓得衆仙娥急忙給寒無霜遞消息,可這會子坐在這裡又突現硬朗,令仙娥們摸不着頭腦。
不知她是真的虛弱無力,還是裝的,隻為了把寒無霜騙回來。
她們心裡犯嘀咕,如若是騙的,希望寒無霜回來後不要責怪她們才好,畢竟她們也隻是個傳信的,辨不得真假。
日上三竿,九嫚仍舊坐着不動,也不望向天外,眼中沒什麼期盼,隻呆呆地目視前方,對周圍一切都不上心。
以至于眼前忽然閃過一丁點亮光,她都沒能及時反應過來。
原來是夜深了,仙娥點的夜螢燈。
她将手中握着的一柄刻有比翼鳥的金梳舉起,在燈光下,金梳熠熠生輝,輝光點亮了她深黑的雙眸。
忽有記憶竄上心頭,她記得,昏禮那日,他淺笑吟吟,手握這柄金梳,替她梳發,從發端到發尾,一寸一寸慢慢梳下來,映在鏡面中,也印入她心尖。
往昔不堪回首,他說要幫她梳一輩子的發,可終究是食言了。
九嫚忽地輕笑出聲,細一想來,他食言的事情還少嗎?
思緒正恍惚,突然聽身邊的仙娥大喊一聲:“宮主回來了!”
循聲看去,寒無霜披着霜寒急匆匆趕來,衣袂翩跹,帶起一陣寒風。
即便他面露憂色,也依然那麼風度翩翩,絕塵于世外,讓人瞧了都怪那憂色,憑何要爬上他那張俊俏的臉。
“嫚兒!”他喚着,步子還未站穩,便揮手屏退周圍人。
立在周圍仙娥十分知趣,紛紛離去。
亭中空留了他們。
寒無霜去握九嫚的手,握上了才知冰涼一片,他捧着她的手用靈力給她暖上一暖,說:“怎麼在這裡坐着,也不怕着涼?”
九嫚不答反道:“無霜,給我梳一次頭吧。”
寒無霜愣了一下,看到她遞過來的金梳,上面的比翼鳥有些消磨,沒了最初的清晰模樣。
桌上隻放了盞夜螢燈,并無鏡面。
他揮手想變出一面水鏡,卻被九嫚制止:“不用鏡子,就你瞧着,幫我梳一梳吧。”
寒無霜覺得反常,以往她最愛照鏡子,今時卻不要鏡子,想到仙娥傳來的消息,他眸色暗了幾分。
最後緩緩開口:“好,不要鏡子。”
接過金梳,他先是将九嫚發髻上的珠钗玉簪以及鎏金墜子等一一取下。
待整個頭發披散下來如同墨汁揮灑成的瀑布,才拿金梳從發端開始慢慢梳下。
他邊梳邊問:“怎麼想起讓我幫你梳發了?”
九嫚笑:“想着,伊始一次,終了也再梳一回吧。”
寒無霜手上動作微頓,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而後繼續往下梳,直至發尾。
他問她:“你恨我嗎?”
九嫚答:“該是恨的,但我不争氣,一直放不下心中那點愛。”
寒無霜喟歎道:“是我對不住你,但最初,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發自肺腑,絕非是為了哄騙你,隻是後來……”
隻是後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變心了。
一直以來,九嫚都不能接受這件事情,所以提起這個就變臉,但今日不同,她異常平靜。
“前些年,我都以為是自己傻,看錯了人,”九嫚道,“但最近一想,也并非是我傻,我将真心贈你時,看不到未來。”
“寒無霜,”她語氣霍然鄭重,“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寒無霜怔了一下,以為她是在懲戒他,讓他掏出良心來看看,他讷讷地回了句:“我的夫人。”
九嫚卻搖頭:“是,也不是。”
她長舒一口氣:“這麼久了,我都快忘了,我還是花遊仙峰的九嫚仙子呢,哈哈,我自己都忘了,又有誰會記得。”
寒無霜不明白她怎麼突然想到這裡了。
她慢慢給他解釋:“當初青青生辰,就是我們大吵一架那次,我看到那麼多仙子,嫉妒有,豔羨也有,甚至心中始終懷揣着一絲惋懷,我一直想不通為何惋懷,直到近日才想明白,原來那時我的心在試圖掙開你給的束縛,想提醒我,叫醒我,讓我想起,我曾經的模樣。”
惋懷她在花遊仙峰時無憂無束,可在水靈宮,她失去了這些,失去了本該有的自由,失去了自己原宥的身份,失去了本性中的寬仁……
說着,忽感臉頰有溫熱淌下來,是她眼睑沒兜住的淚。
寒無霜聽見她聲音微顫:“因為失去了這些,我變得不像我,我不僅被你困住了,我還被不像我的自己困住了,這樣的我整日怨天尤人,連自己最該愛護親近的人,我都詛咒她去死……昔日的九嫚仙子活脫脫成了一個毒婦!”
亭外有風拂過賽人高的花叢,經月光照耀,花叢撒下來的影子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