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宋謝三姓之人乃這巍弘帝繼位的大功臣,可巍弘帝繼位之後卻隻想着卸磨殺驢,早便生了杯酒釋兵權的心思。然他憂心逼得緊了那仨人反咬他一口,隻好暫且留着他們的權。
可不留,他怕反,留罷,他又憂——他們的鐵騎踏爛過前朝,何人能擔保他們某日不會撲到他的脖頸上一頓撕咬?
他于是挖空心思要将他們攥在掌心,可卻遲遲不得時機。他望眼欲穿,終于在四年前那凄凄秋夜名正言順地賜死謝家,還逮住了宋家那拼死報信的狼崽子。
令宋訣陵親呈戰報原是他爹宋易頗有遠見的明招,宋易深知紙包不住火的道理,隻有叫宋訣陵親手将他舅父的罪狀呈上明堂才有可能保他一命。
那時宋易哪裡知道此舉會将宋訣陵困進黃金籠裡,叫他兒子長長久久,喘息不得?
宋訣陵本是喜靜的兒郎,後來卻隻能挂上副糊塗笑面,整日出入那雀喧鸠聚的秦樓楚館,吃沒情義的酒,做一浪子淹沒于京城的濁潮。
纨绔演得好,皇帝見得少!
愈頑,聖上愈喜;愈瘋,聖上愈是悲中藏笑。
于是這缱都三年,宋訣陵都是這麼混過去的,又瘋又野,像狼更像狗。
從前,萬裡雲天之下,鼎州的草場任其馳騁,黃沙任其揚踏,摔跤也好騎射耍劍也罷,他這常勝将軍哪知敗北的滋味,久了便作起年少萬兜鍪的夢來,可自從魏秦一戰他爹沒攔住蘅秦那直沖的兵馬後,他二人便一直在輸。
他爹輸,輸得前程盡毀。
當年宋訣陵馬鞭一抽,奔去了缱都,他爹卻掙紮于刀山火海。後來萬兵皆死,他爹卻偏偏活下來了,于是龍怒便全瀉在了那奄奄一息的主将身上。
索符,收兵,削職,遷官,昔日先皇親封的鎮北大将軍終于一敗塗地,淪為天下笑柄。
他爹輸,他亦輸,輸得抛心棄己。
藏鋒,藏鋒,藏鋒——首當其沖的便是不許奪魁。于是不論是缱都一歲一度的騎射大會,還是秋獵,他皆隻能止步次名。朝來暮往,京城纨绔便給他取了個诨名叫“宋二爺”。
他最恨這稱呼,像把刀子輕飄飄地落在他心口,卻總将他捅得鮮血淋漓。
然而就連他執拗死守的次位也令巍弘帝不安——畢竟誰能次次不奪魁,一輩子就隻枕着第二的位子呢?
宋訣陵自然明白魏弘帝對此會如何作想,可他就是要那人将他栓在身邊,就如同養了隻終會出頭的瘋犬。
但他也明白,這根本無關痛癢。
他正與自己鬥得奄奄一息,季徯秩回京了。
烈酒被秋雨化淡了,他拾起落在車座上的核桃放在掌心盤,又嘗起方才瞧見的那美人兒的滋味。
他在缱都的這麼些個日子裡本就沒少聽聞季徯秩的風言風語,自打季徯秩回京以來聽得更多——可謂臭極。
臭怎麼了?他也臭,他倆一塊兒臭。
他甫聽聞季徯秩過往,便如惡狼撲食般賴在了那塊肉上。每一難捱深夜,他皆會同自己說诳,他騙自己說季徯秩與自己境遇相同,他說季徯秩也同樣恨着那狗皇帝,在這王權大過天的塵世裡,他不是瘋子,不是異類。
他溺于幻想之中,飲鸩止渴。
如今季徯秩回來了,鮮鮮活活一個人,他卻怕了,他怕季徯秩實際上也如他二人之父般,被巍弘帝猜忌至死卻仍守着愚忠。
不過季徯秩真就忠孝節義,又怎樣呢?
真與他同病不相憐又怎樣呢?
落得失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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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着季徯秩的馬車駛進了宮内,還不待他身上的水汽浮盡,一内宦已掀了轎簾在不遠處侯着。
“咱家奉诏領小侯爺您去面見聖上!”
“勞煩公公!”
轎起轎落,不出多時轎子便穩當當停在了禦書房前。季徯秩下轎下得匆忙,隻是他在門前靜立了許久才點頭讓閹人叫門。
後來的一切都叫他恍惚,隻記得内裡傳來低沉的一聲“進”,濃重又熟悉的龍涎香便撲面而來,再回過神來時他已跪在了禦前。
巍弘帝面上笑吟吟,隻可惜近來被宿疾沉疴纏身,叫他消瘦許多,那張俊逸面龐上已漫上了明顯的老态。
季徯秩心裡不好受,跪着,到底沒吭聲。
巍弘帝噙了抹笑,朝季徯秩伸出隻手來。季徯秩把酸澀用笑遮了,起身将手搭了上去,由着那人把他給拉近了。
那人自上而下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這才眉開眼笑道:
“個子長了,人也俊了。”
季徯秩眼睫開合,晏笑起來:
“皇叔過譽!阿溟不過托了皇叔的福,得了寺裡僧人好些照顧,這才略微長了些個子……不過這京城竟較往日還熱鬧許多,真真是叫人流連忘返!”
巍弘帝眸光溫煦,輕輕捏了捏他的指腹,稍加埋怨道:
“你這小沒良心的,朕還想你為何遲遲不回宮,原是受外邊八街九陌所惑。”
巍弘帝不知想到了什麼,眸子凝滞一二,半晌隻将眼皮更掀起些,皮笑肉不笑道:
“這個時辰進宮,路上見着阿陵了?”
“阿陵……宋訣陵宋公子麼?許是遇上了…隻怪阿溟一路想着事兒,沒留心去瞧,适才應是擦身錯過了。”
“無妨!那孩子雖與你年紀相仿,性子卻較你頑劣了不少。”巍弘帝仍舊笑着,“朕雖是樂見你多交些朋友的,卻還是憂心近墨者黑……這惡友麼,不交也罷!”
季徯秩沒言語,垂頭隻是笑。
性子劣麼?倒真是。
他本無意聽人牆角,但方才那車輿裡的乖張纨绔吐字清楚得很,又實在是沒半點要壓着嗓子的意思,也就怪不得他聽——那人說他生得似個娘娘,他聽得分分明明。
他還想那是誰,原是宋訣陵。
“如今你爹去了北疆,稷州的侯爺府裡沒人。你一人待着總叫朕提心吊膽,何不依往昔歇在宮裡頭?”巍弘帝道,“你不說缱都變熱鬧了麼?若是喜歡,偶爾出宮朕也不攔你,隻是萬事小心,莫忘喚上幾個宮人跟着。
巍弘帝挽留至此,他已是沒的選,便乖順一笑,道:
“那便多謝皇叔!”
季徯秩謝過了,隻陪巍弘帝略略叙過近事很快便退了下去。他由内宦攙着上了轎,朝那人為其備好的宮殿行去,不曾想半途竟碰見了太子魏千平的轎。
魏千平坐在轎内,面上寒酥似的白,瘦骨透衣,瞧來卻又有幾分病态的美。
那人天生一副弱骨,受不了半絲風,禁不住半分寒,以至于禦醫給他定下了仲夏披裘,冬至不出殿的規矩。
可憐他藥齡與生齡相仿,濃稠苦藥作水飲,卻難逃病鬼糾纏,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怕是浸在藥缸裡也救不了他那羸弱之軀。縱有萬般治國之才,終究敵不過命薄福淺,也難怪世人憂心這太子來日撐不起這魏風山河。
這下着雨的陰濕天兒,太子不該出來的。
季徯秩遠遠望見那轎,頓時心急如焚,趕忙呼喊道:“殿下!怎于這麼個時辰出殿?夜本就涼,天兒還正落雨呢!”
季徯秩從内宦手中接過紙傘便要下轎去問安,魏千平卻在轎子裡柔聲勸:
“阿溟,别!本宮原是想趕着來見你一面的,哪知碰巧遇上了雨。本就是為了給你接風洗塵,你如今下轎來見本宮,若沾了一身苦雨,本宮今夜怕是心愧得連覺也睡不安甯。”
“我護送您回宮。”季徯秩蹙緊眉頭。
“路遠呢!你前些日子回缱都,路上恐怕遭了不少罪,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罷!本宮聽聽你的嗓音,心裡頭也知足……咳……”
季徯秩慌了神,傘再也顧不得撐,隻徑直沖至那轎前,唐突地掀開了轎簾。誰料那太子伸出隻手來,把他攔腰向内一摟,叫他近乎半個身子都跌入了轎内。
一張與往日無異的清秀面容陡然撞入他的眸底,可他沒功夫欣賞,隻趕忙環住魏千平的腕骨,扯過來盯着他手上帕子瞧。
那帕子飄着淡淡的清遠香,雪白無染,到底沒什麼好瞧。
“想什麼呢?”魏千平見狀失了笑,他擡指刮了刮季徯秩的鼻子,道,“可是憂心本宮咳出血來麼?本宮告訴你,本宮近些年把身子養得愈來愈好……倒是你這麼一沖動,把不少風雨給帶了進來!唉!還不知會不會傷着身子呢!”
季徯秩抿緊了唇,并不搭腔。他略微垂目,瞥見那人緩帶輕裘,便又手忙腳亂地将身上的披風褪下來給那人罩上。
“啊呀!阿溟淋雨了,本宮今夜睡不好覺咯!”魏千平允了他一番動作,隻擡手把他更拉近了些,還替他撥開額前淋濕的發,“你呀!就是想太多!禦醫們皆道本宮這身子再養幾年便可斷藥了的……倒是……我們阿溟這粉妝玉砌的好娃娃啊,生得更漂亮了些,真不愧是本宮辛辛苦苦帶大的。”
“甜言軟語哄我呢!”季徯秩心裡頭酸酸脹脹,卻并不追問,隻蹙起眉來苦笑。
魏千平聳聳肩,還是笑:“還不走?阿溟難不成在等本宮親自下轎給你撐傘嗎?”
季徯秩這才緩緩将身子從轎裡挪出來,道:“明早我再去東宮叨擾。”
“我幸。”
季徯秩擺轎回宮,那太子卻不急着要宮人擡轎,隻道再等等。直到季徯秩的轎影斑駁于雨色之中,叫他再也辨不清顔色了,他這才将藏在身後的染血帕子抽出來。
他把那帕子疊了幾疊,緊緊掩住了唇。雷聲轟隆,他蹙起眉頭,腹部微抽,又是一陣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