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雖暖,呆久了也覺冰涼刺骨;女子的身軀柔軟無力,緊貼着他像塊涼玉。知曉她已然是受不住了,可此處萬分驚險,船也開走,葉谌隻能托着她一直往岸上遊,像托着一朵不可抓住的輕雲,小心翼翼又不免感到恍惚。
他二十年人生裡,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細微又奇特的感受。
懷中女子聲音微弱:“葉大人。”
還能說話。
葉谌心口松了些,盡力将她的臉擡起來,讓她能呼吸:“不要多想,抱緊我。”
都說溺水之人,為了求生會不管不顧地抓緊身邊任何事物,可方才水下相擁,她卻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也沒使出多大的力,此時亦如一隻可憐的鳥兒濕了羽翼,輕輕依偎般的抓着他衣襟。
身後仍刀光劍影、喊聲不斷,沉沉浮浮中,他終于帶她上了岸。
葉谌有力的手臂扶着池簾肩膀,令她坐着撐起身體,另一隻手一邊輕拍後背,為她順氣。
“咳咳……咳……”
嗆着的水吐了出來,池簾這時才虛虛睜眼。
被水浸潤的蒼白面容,因為劇烈的咳嗽而攢眉蹙額,精緻的眉眼便透出一股籠着輕愁般的清麗。她淡色的唇輕啟,聲音低的幾乎是耳語:“多謝葉大人。”
扶着她的年輕郎君,此時也因方才的消耗有些氣息不勻。他替池簾擰着袖口與裙擺,視線盡量落向别處,聲音因嗆水有些低啞:“人命關天,我應當做的。隻是……唐突了你。”
身下是微微紮人的蘭草與柔軟的春泥,他攬着她,二人皆渾身濕透,衣裳緊貼在身上,濕發一绺一绺,形容狼狽。
分明渾身都是冷的,又不得不挨在一起,胸口便有了些熱意。
池簾有些費力地笑了笑:“人命關天,葉大人是君子。”
君子?
葉谌搖頭淡笑。
此處僻靜無人,江風習習,餘晖也淡了下去,沒過一會兒,他便感覺到她控制不住地發抖。
身側無幹燥衣物,隻能等人來救,葉谌怕她受不住,便多說了些話想轉移她注意力。
“再見到聆玉姑娘,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這是第二回了。”池簾話中帶了些自嘲的笑意,“葉大人似乎一遇到我,就有些多災多難。”
他知曉她的意思。
“我說過的,凡事先求自保。”葉谌輕歎一聲,“你總是無辜受累。”
女子靜靜倚在他懷中,濕潤的長睫低垂:“妾身似浮萍,葬身于水中也是命該如此,大人不顧危險來救我,我卻不知該如何還。”
少年清朗的聲音卻放沉了些,溫和平靜道:“我救了你,這也是命數。聆玉姑娘于我有恩是因,今日便是你應得的善果,自然不必還我。”
她擡眼望來,烏潤的眸子顫動,久久地注視着他。
“您是個好人。”
上次說他是好官,這次是好人。
葉谌聞言心中一哂。他能感受到那目光有多澄澈分明、滿是真意,卻擡頭望向遠處避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這樣的情境,隻是目光相碰,都會有些……說不上來的慌亂。
她認真道:“葉大人為了救我,置生死于不顧,聆玉銘記在心。”
葉谌隻道:“我水性好,不妨事。”
“水性再好,也是危險的。妾生于江都,幼時貪玩險些出事,那之後就不敢往水邊去。”池簾絮絮訴道,“隻不過生在水鄉,總要坐船,再怕也習慣了。後面坐船倒沒什麼,怕水的毛病還是一直沒好。”
怪不得方才在水中如此無力,她掙紮半晌又孤立無援,該是多麼害怕。
葉谌心口微微一顫,不由自主地、悄然望了她一眼。
那樣蒼白柔弱又難掩姝色的女子,神色平靜,望着江面的眼中無波無瀾,卻叫人心中陡然升起一絲憐惜。
就在此時,江上來了艘船,飛快地靠近岸邊,一披着玄色大氅的男人躍下船,遠遠瞧着面沉如水,黑發也打濕緊緊貼在衣裳上,更顯眉目鋒利如刀。
在看到那女子虛弱無力、隻能倚靠在他人懷中的模樣時,魏應舟的心忽地被揪起,幾乎是三步并做兩步來到她身邊。
他徑直脫了大氅将池簾抱起來:“可有哪裡不适?”
她便瞧見他裡頭的衣裳沒來得及換。
池簾搖了揺頭問:“六姑娘可還好?”
魏應舟聲音放得很輕:“府中姑娘們都尚好。”
他抱着她轉過身,聲音低沉喑啞,對葉谌道:“今日多謝葉大人出手相助。”
葉谌冷冷一笑:“也不知魏二公子是如何管府中事務的,竟連個會水的奴仆都沒有,險些誤了人性命。”
他知道這話有失偏頗,當時情況危急,那些普通下人會水也不一定能救人。隻是這魏應舟現在才遲遲尋來将她抱走——
葉谌想,真是無用。
魏應舟靜靜地垂眸看着懷中女子。
池簾能瞧見他目光幽深如潭,不知在想些什麼,頓了頓才不緊不慢道:“葉大人與聆玉乃是故交,想來,不會袖手旁觀。”
葉谌嗤笑一聲:“若我今日不在呢?”
魏應舟抱着她走了幾步,語氣淡淡:“那也該是她的命。”
懷中女子似乎并無反應,臉埋在他胸口,隻是攥着衣襟的手緊了些。
葉谌擰着袖子的手一頓,話中冰冷怒意并不掩飾,一字一句道:“你果然冷心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