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騎馬的将士已遠去,他急忙趕去的方向正是身邊女子要回的——
魏府。
*
鎮國公沒了。
不是戰死在沙場,是打了勝仗之後、在回京的路上被外敵刺客伏擊,舊疾複發又添新傷,最終還是沒能撐住。
死訊比他的棺椁先到。
府中上下哭做一團,魏應舟卻面無表情,漆黑如墨的瞳孔盯着來人,隻問:“我父親有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口信?”
周威低下頭去:“沒有。隻是皇上那裡,将軍有封急信,傳令官已經送去了。”
他是追随鎮國公身邊多年的親信,亦是看着面前這青年長大的。
從少爺出事後,他就再沒看懂過了。
“我知道了。”魏應舟點點頭,好似已經預料到了,神色無波無瀾。
“那他呢?”
周威愣了一下,能讓少爺開口問的隻有那位了。
“薛将軍聽聞此事亦悲痛不已,但身負要事不能從西北趕回來,怕是見不到老爺最後一面了。”
一直面色無波的青年勾起一個淡淡的、諷刺的笑,轉身就走。
大夫人宋氏淚哭得濕了帕子,見他轉身就走,哭喊道:“你幹什麼去!你爹死了,你竟一滴眼淚都沒有!”
魏應舟步伐絲毫不停,隻一句:“我要見他。”
大夫人怔了一瞬,誰?
旋即反應過來,這個“他”自然說的是皇帝,這是要進宮!宋氏心中一股不安莫名湧上來,望着那匆匆離開的背影半晌沒能說出話。
池簾守在正廳外,眉目冷肅的青年從她身側過去,行走間冷冽的風揚起她的發絲。
他頓了一下,回頭看了她一眼,便大步離開,那玄色的背影迅疾又深沉,好似前頭、身後都空無一人。
沒人知道鎮國公獨子進宮面聖說了些什麼,那封急信裡又說了些什麼。衆人隻知,鎮國公為國捐軀,死有其所,皇帝追封上柱國将軍,谥武烈,棺木入京的那一日,滿城哀哭。
靈堂内亦跪了一片的人,披麻戴孝,入目皆白,愈發刺眼。他們的哭聲已不似最開始響亮,而是低低隐泣,讓人心煩意亂。
守靈到了最後一夜,明日便要下葬,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魏應舟屏退衆人,要與鎮國公單獨待着。他畢竟是唯一的兒子,宋氏也哽咽道:“你最後再和你爹說些話吧,記住,說些好聽的啊。”
幽深的夜裡,明燭飄忽,他孤身一人跪在蒲團上,原本寬闊筆直的背脊卻莫名顯得有些瘦削,燈火映得他木然的臉忽明忽暗。
魏應舟将頭靠近那冰冷的棺椁,那冷淡的無動于衷的臉上,忽地出現了無比柔和的神情。
他就以這樣的姿勢,靜靜地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門被輕輕推開,身旁傳來衣料窸窣的聲響,她默不作聲,也不看他,隻是安靜地跪在他身側。
他聲音沙啞:“我說了,讓我一個人待着。”
“我隻是覺得,”身側的女子攥緊了散在蒲團上的衣裙,溫聲道,“你向來孤身,可是如今……應該有個人陪着你。”
頓了頓,她聲音很輕地說:“這麼久了,對着他,你有開口嗎?”
魏應舟低低笑了,“你也想讓我說些好聽的?可是我惹他生氣那麼多回,他聽什麼都不會高興了。”
“他若生你的氣,早該把這些蠟燭都滅了。”池簾轉過頭靜靜地看着他。
那雙眸子平和到仿佛跳進去,也會被輕柔地托起來。
魏應舟微怔。
他亦沉默地看着她,好一會兒,疲憊的、猶如死潭的眼睛終于眨了一下,眸底微微泛起漣漪。
“我不會說好話,那就随便說些以前的事吧。”
“妾聽着呢。”池簾将蒲團挪近了些,兩人的肩膀之間的空隙也窄了許多,手輕輕地挨着他垂在身側的手。
“将軍也會聽着的。”
一瞬間手輕顫了下,空洞的心亦被柔軟如水的東西填補了,由下湧上,他緊澀的喉嚨才發出聲響來。
“我爹說我哪裡都好,就是鋒芒畢露這點很不好。我說,上戰場的人,沒有鋒芒怎麼行?後來我就明白了,鋒芒太盛,害人害己,果然不好。”
他絮絮道,“阿姐死的時候,我氣的提起劍要沖過去殺了我爹,那時候在我眼裡,他早已不是以往的那個精忠報國、寡言正直的好将軍,變成了賣女求榮、利欲熏心的權臣。後來啊,我也去混迹官場,才明白了許多事。”
“不過現在我覺得,我一開始想反了。他就是個正直的過了頭的忠将,為國捐軀,才落得今日這個下場。這在他眼裡可是死得其所、再好不過了。”
魏應舟低低嗤笑,眼角卻有什麼微微閃動,被燭火映照得格外刺眼,叫人的視線無法從那裡移開。
池簾看見了,那是滴藏了許多年的淚。
那淚滴留下淡淡的痕迹,轉眼滑過無聲無息了。
她搭上他的手,像是安撫。溫熱的、細膩的肌膚貼近,一下一下,好似永遠都不會停,宛如一個待在他身邊的、讓人覺得虛假不已的幻覺。
他似是說累了,聲音愈低,低得仿佛自語:“你為什麼會從葉谌的馬車上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