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最繁盛的酒樓應雲樓裡,千燈照夜、笙歌醉夢,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徹夜不歸。精美華麗的大堂中,脂粉氣與酒氣混雜在一起,一幅熱鬧快活的奢靡之景。
直到一群頭戴小帽、身穿紅罩甲的冷面捕快魚貫而入,伴着絲竹聲止,熙攘的人群紛紛停下手上動作,喧鬧人聲漸弱,氣氛也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葉谌今晚是随都察院齊副禦史辦案來的。他微一拱手,神情冷肅:“奉命查案,還請諸位配合。”
酒樓老闆連忙迎出來,臉上堆笑應是。
能來這兒玩樂的人非富即貴,對此也不算大驚小怪,不過見刑部和都察院的都來了,顯然此事不小,被擾了雅興也不敢吭氣。
捕快們分頭一間一間的往雅間搜過去,不乏有被擾了興緻怒罵一氣的官宦子弟。葉谌不卑不亢地三言兩語化解,不經意注意到東邊往裡的那間,一個翩然的女子身影正推門而入。
他應當不會看錯……
她在這裡,那他必然也在。
少年微微皺眉,思及前兩日那位暴斃的陳姓官員,雖情報不完整、事情脈絡至今尚不清晰,他此時卻眸光閃動,似是有所察覺。
那位副禦史正忙着在另一間查探問話,葉谌給手下人打了個手勢,隻身一人往東邊去。
走到門外便聽裡頭傳來女子的嬌聲笑語伴着清靈婉轉的琵琶曲,片刻之間,忽然琵琶聲止,有人溫聲勸道不宜貪杯,一男人低沉帶着興味的聲音旋即響起:“聆玉,過來。”
葉谌神情陡然冷峻,他不再顧及,徑直推門而入。
那身着玄色繡金錦袍的青年斜倚在羅漢榻上,兩位衣着鮮麗的美姬簇擁在身側,正姿态逢迎給他斟酒。他那一雙狹長眼眸微眯,似有如無、又緊緊地看向站在榻前的女子。
許是為了怡情怡景,她穿着一身水紅雲緞衫配攢花繡裙,手中捏着一隻精巧的繪彩瓷壺,卻不像是為了斟酒——那纖長手指微微用力,顯得有些發白。
忽而被擾,魏應舟隻是懶懶地挑了下眉,饒有興緻道:“葉大人這是來做什麼?”
少年清潤的聲音響起,語氣淡淡:“不過奉命辦事。”
立在一旁的松直神色緊繃,目光銳利地朝來人看去。
池簾則細微地瞥了葉谌一眼。
許是為了方便,他今日穿的是少有的暗色,一身藏黑繡玉帶紋長衫,愈顯面如冠玉,内斂沉穩。
“那便查吧,我這兒可什麼沒有,”魏應舟晃了晃酒杯,笑得恣肆,“有的不過是美人與美酒罷了。”
葉谌靜靜地盯着他。
那高大的男人聲音輕柔卻令人生寒,從池簾身上轉過:“怎麼還不喝?”
又轉到葉谌身上:“難不成礙于這位葉大人在,不願意喝?”
室内氣氛驟然凝滞。
魏應舟起身一步步逼近,挾住那纖弱少女的下巴,擡起酒壺,寬袖滑落。
葉谌的手不動聲色地攥緊了,字字冰冷擲地有聲:“老鎮國公離世半年未到,魏大人尚在孝期,就如此縱情聲色,看來他老人家在地底下也不能心安。”
魏應舟回頭,一雙黑眸冰冷得不帶一絲波動,宛如一條毒蛇,似乎下一刻便要猝不及防咬人一口。
可他終究隻收回目光,不緊不慢道:“葉大人未免有些多管閑事了。”
被他挾制住的女子,在明燈映照下,那雙眸子亦明亮透徹得讓人恍惚;她蹙眉眸子微顫,可魏應舟心裡清楚,那絲擔憂與慌亂并不是為了她自己升起。
池簾覺得面前的男人已然怒極了。
他手上滾燙的溫度與酒的辛辣一同湧來,隻強灌進去些許,池簾就受不住地被激出淚意,咳嗽起來。
薄涼潤澤的酒水順着她的唇角溢出來,一路沾濕了衣襟,唇也嫣紅得厲害。不過幾瞬,那素來清麗絕倫的女子便臉頰染上紅暈,眼神迷離,顯出幾分動人心魄的嬌妍媚态。
“主子。”一旁的松直終是忍不住開口,在他面前跪下,低着頭道,“我心悅聆玉姑娘良久,您若真不喜歡她,可否……可否把她賞賜給我?”
明明是聆玉姑娘好心勸酒,主子卻這樣對待她!
魏應舟看着自己的心腹有些想笑。
一個二個的竟都在肖想她。都覺得他是惡人,想來英雄救美?
可是松直是護不住她的。
男人隻面無表情地輕晃酒壺,低聲對池簾笑道:“你方才奪去的酒壺裡,還有這麼多要還呢……”
目睹了這一切,葉谌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翻湧的怒意,大步上前,奪過他手中酒壺,目光明銳冰冷:“我替她喝。”
魏應舟意有所指道:“葉大人當真敢喝?”
外頭已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再來一次,他也會喝下去。
葉谌冷冷看着他,并不多言,一飲而盡。
池簾視線模糊地望去,看見他那脖頸處滾動的喉結,有酒水從其上滑過,一直落進領口,深色的衣裳便留下幾道濕痕。
他分明不常飲酒,灌下去的動作卻利落幹淨,沒有一絲猶豫。
半壺下肚,葉谌面色端然如常,顯然酒裡什麼都沒有。
他心中已然明了這位向來心思難測、行事愈發詭谲的鎮國公的目的。
此時捕快叩門,葉谌揚聲打發他們離開,才對面前的男人道:“你想要什麼?”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松直也覺出其中深意,心中苦笑還是自己沒用,哪裡比得過這位情深至此的葉大人呢。
魏應舟心中亦微微一震。
……他當真為了她,甘願跌落神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