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天欲雪。
夜半子時,黃介村某戶人家門梁上高懸起二隻豔紅燈籠。
房中,老嫂子對鏡燃燭,取棉線為座上女子開臉絞面。
女子面上甚光潔,棉線未絞下何物,一張毫無生氣又稚嫩的臉映入銅鏡。
“你我也有緣,這算是第二回了吧?”
唯燃一根紅燭,屋内晦暗不明,老嫂子扯着嘴角,“怎的,不理我?”
言罷,她捏了女子發尾便蠻力一扯。
到底是平日下地種莊稼的體格,轉眼拽下把青絲。
老嫂子抖抖手腕,青絲散落,她陰笑道:“還敢給眼色?吃黃家二兩米,就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想是聽慣了此類言辭,女子神情未變,“芽兒不敢。”
“莫不是看在焯哥兒早逝的面上,你能在我們家出嫁?”老嫂子啐了聲。
上過妝,便取蓋頭蒙了女子面。
“指不定今夜就與焯哥兒一同入了土,可憐你年紀尚輕。”老嫂子不知從何處摸出塊餅遞至她蓋頭下邊兒,“餓死不如飽死,留在裡面吃吧。”
芽兒乖乖接了,将餅塞入袖裡。
混沌夜深,無迎親、無奏樂,她攀上暄芳老妪這家表親後背,颠颠倒倒往‘家’中去。
壯漢馱着她道,“二回扮做送親哥哥,見你是小姑當不成,又想做嫂嫂...不過,轉眼埋入地裡的嫂嫂也做不得數。”
芽兒頂着飄搖抖動的蓋頭,借引路人所掌之光亮,呆滞地數着地面一雙雙腳背。
分明子夜,黃介村仍有許多人家瞅熱鬧:農家大都配不起陰婚,暄芳老妪這遭,算是十裡八鄉頭次。
腳背數不知凡幾,道旁卻莫有人聲;
翛翛鸱鸮哓哓啼①,明明燈彩冥冥意。
兩家之間不過半裡,芽兒自蓋頭裡見過雙雙履屩屐鞮,掰手指數過個十百千,終是瞥見屋口那棵歪脖子桑,回了平素的‘家’裡。
門戶前一對白挽聯被火紅燈籠映得瑩瑩放光。
正門開,芽兒兩足落地,小盆腥臭濃郁的血鋪頭蓋臉潑來。
新娘出嫁往往以雞血畫圈賜福辟邪,芽兒這遭卻與衆不同,巫醫湊了蛇蟲百蟻碾成汁血,召鬼邪來侵,隻為她能與焯哥兒更易‘神交’。
汁血量雖小,喜服卻被澆了個透濕。
芽兒擡腳踩入水盆中,忍受寒涼,任由這位巫醫朝她念些發音詭怪的咒術。
堂内紅燭擺成圈兒,火光撲簌,似鬼怪登凡齊聚。
焯哥兒屍身歪坐于屋内的桑木椅上,他一手垂墜袖外——蒼白、較尋常略有些許鼓脹。
有幸他亡于秋末,天氣轉寒,屍身尚能存形。
巫醫施過術法,示意芽兒出水盆拜堂。
焯哥兒無動作,諸般須由芽兒代理。
水盆涼意襲心,芽兒跨出後一步三顫,踱至屍身畔。
巫醫唱誦諸閻王、冥官名号,令芽兒上香、下拜、三叩首;再唱父母高堂,上香、下拜、三叩首。
遂輪至與焯哥兒夫妻相拜,芽兒轉身,唯見桑木椅上一雙棉鞋包裹之足。
上回與介雄沖喜時便如此了,如今場景複現。
芽兒兜緊袖中餅,朝焯哥兒撲通跪下,額頭連連砸于地面。
她早将介雄當做阿耶,将焯哥兒視為兄弟。
隻是如今,物是人非。
禮成,焯哥兒被擡入洞房。
暄芳老妪将供奉償清,送離了巫醫,攥緊芽兒一雙手,“神婆之言,閻羅有令,今夜新婚焯兒魂歸,你需好好服侍他。”
“芽兒曉得。”她聽聞自己如此答道。
暄芳老妪輕撫芽兒手背,“好孩子、乖孩子。”
芽兒尚且蒙着蓋頭,瞧不見暄芳老妪神情,隻知自己被她一路牽引着,入了正房。
身後門應聲緊閉,獨留芽兒一活人于屋内。
她揭下蓋頭,輕嗅喜服血污。
屋内未有光,芽兒卻能憑月色視物:焯哥兒平卧床上,面覆一層粉白,兩頰上酡紅胭脂,似為掩蓋死人衰頹之狀,卻愈發可怖。
自别家借來的案桌上擺有交杯酒水,芽兒給兩盞斟滿,輕推焯哥兒臂膀。
焯哥兒那張上了妝的亡人面朝外一側,原被強撐起的眼皮也重新緊阖一處。
人早早沒了氣,又怎能死而複生?
當年介雄阿耶亦是如此,拜堂前便一命歸西,還沖個什麼喜?
逃難路上亡人屍骨若塵土,如真有鬼神在世,為何無神仙臨凡拯救黎庶?為何餓殍未成鬼怪報複佞臣?
瞧着焯哥兒,芽兒倒是不覺多怕,唯懼天曉時分暄芳老妪引人入正房,将焯哥兒入了棺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