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言借着火把亮色蹒跚爬起,一身長衫挂滿草屑。
他目光遊移、渾渾噩噩,自顧自言語,“大抵是在暗處花了眼。”
相較起來,獨往拾柴的伊三水反倒更體面些,‘她’似正因駱美甯與君莫言涉險而不悅,柳眉飛斜,雙唇緊抿。
駱美甯忙朝前迎了兩步,解釋着,“想你孤身一人,着實憂心不已。”
随後欲接‘她’手邊柴薪,卻被避開。
伊三水隻輕聲道:“回吧。”
想‘她’該是不曾碰見那位遁入山林的姑娘,半句未提異狀。
這一路攜火把而歸,合該比他們瞧得清楚才是。
夜半林深,風穿草隙。
‘啪嗒嗒’振翅聲響,駱美甯恍惚又見隻黑鳥喙藏金邊、盤旋半空。
窸窸窣窣似有蟲爬蟻過,唯恐矮草藏禍患;不論‘無面女’是人是鬼,這會兒回轉山頂才為上策。
伊三水開路,駱美甯追随。
得了光亮才發覺:此地離山頂不遠,攏共幾十步路程,白日來去不消半炷香時間。
君莫言落在最後,一步幾回首,卻怎麼也尋不到方才令他花了眼的女子,他就這麼嘀咕着:“荒郊野外的...該是人麼?”
駱美甯擺手抖落掌心餘灰,她暗忖:如恐香灰上身,有五成是鬼;可凡人肉眼能辨,又有五成是人。
這山古怪極了。
少頃,再會山頂小厮。
隻見行李背簍被撂于地,他高高攀于青松樹冠間,畏手畏腳。
遙遙望三人自林中歸來,方戰戰兢兢挪下樹來。
小厮對君莫言道:“不久前聽林中有獸吼顯能、遠望見虎影穿梭,小的還當您兇多吉少...”
今夜有濃雲掩月,星光暗淡,縱使小厮爬得再高,也難看清林中景狀。
再者,他們間本無幾裡路,若真有大蟲作惡,有怎會聽聞不到動靜?想小厮二狗獨自一人留守,心有畏懼,故此般杯弓蛇影。
君莫言迎向小厮,忙與他聚于一處竊竊私語,許是将林中奇遇細細陳來,好令他評個真假。
駱美甯亦心系那發出呃呃之聲的‘無面女’,不禁垂耳偷聽:
這人多半是離奇香豔的鬼話聽得多了,滿口胡言不着邊際,将腰系絲縧誇作詭秘法寶、一身麻布長衫說成仙子羽衣,狼狽逃離則為架雲而去......
反倒是吓着他的那張混沌面容,半字未提。
莫說是她與伊三水,便是耐心聽君莫言天花亂墜的小厮亦擺着一副不信臉。
伊三水将柴架起,引燃篝火。
他分明未将那無禮小厮與白面書生看成一夥人,隻同駱美甯吩咐好好休息,由他守上半夜。
山風陣陣、火苗簌簌、暗影婆娑。
橘光自山頂平鋪開,映得人雙目放亮。
一點熱意撫慰人心,衆人皆趕了整日山路,自然疲憊。
沒多時,一旁的君莫言與小厮便消了聲,倚着樹幹打起盹來,有微微鼾聲回蕩。
與伊三水說好後半夜輪換,駱美甯斜倚背簍邊,将包袱枕在腦後。
身體疲乏,小腿酸軟,她卻無論如何都睡不沉。
阖眼後,輾轉于半夢半醒之間:她閉目時,前方竟是‘無面女’的模糊身形、以及遽然轉身後露出的容貌——全然不似君莫言口中那般‘無面’,淡眉窄額、翹鼻厚唇,雖普通之至,眼角處卻留有一點黑痣。
留痣啞女,不是老夫妻口中的葵葵又是誰?
迷蒙之中,‘無面女’張開一張無舌大口哭訴:“你好狠毒的一副心腸,我還未害你,便拿火來燒我。”
言罷,口中黢黢黑暗如岩洞般将人吞沒。
駱美甯自似夢非夢中驚醒,睜眼就見那祖師觀中‘仙鬼’的半截身子在篝火中漂浮,老頭滿面皺紋舒展,對她露齒一笑:“醒了?啧、啧,真不警覺。”
笑不及眼底,森森然。
“那伥鬼盯着你瞧了甚久,怕是惦記上了。”,老‘仙鬼’總是這般來去無蹤,話音剛落,霧凝成的身子遁入火中,四下散開。
她下意識擡首,四下張望:唯見山頂亂石與林木相接之處徘徊着道遊影,身形步伐與鬼魅無二,一襲長衫寬大,衫下無足。
遙遙瞧不清面容五官,可駱美甯卻能從探脖之狀明确,對方正凝望着自己。
身畔,伊三水正手中正捏着張挂着墨迹的淺色布巾,聽聞她起身聲響,側目而來。
下一刻,布巾随動作入了篝火,撲簌一聲燃盡,他淡淡道:“尚早。”
駱美甯見‘她’面色無異,便知那道鬼魅身影如黃介村嫠婦一般,非常人所能辨識。
看來仙鬼老頭所言為真,此前在山林中所見的‘無面女’大抵是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