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傾,終聞奔流水聲。
蒼茫煙波開,橫梁檐牙露。
鎮子辰巳方的渡口無甚規格,可岸邊停靠的舫舟卻異常闊氣:
甲闆寬大,船身挺拔,其上支着幢二層高樓,引得恁多鎮民來此駐足觀望。
“稀奇啊,還能有這般大的船?可是當官兒的?”
“可不是嗎,聽聞...從都京來的。”
“來我們這窮鄉僻壤?”
......
“微服私訪,今兒個就要走了,”
“微服私訪?”
“就是暗地裡來體察民生、觀風采俗。”
沙土泥路向兩邊,渡口一側清退了許多漁人,水中隻留下幾艘體面的空渡船;
雙層舫舟有二男于舷側對坐飲酒,舫内絲竹樂聲不歇,莫知那唱曲的姑娘面貌如何,隻曉得調兒比那江中之水更軟。
駱美甯不禁癟嘴,這哪是微服私訪?上百雙眼睛瞧着渡船,那人就差将官服着于身、上街遊行一番,難怪鎮民閑話間便将他底細叙了個透徹。
她正暗暗唾棄這正暢飲且開懷的官吏,卻被伊三水扯得朝他身側一跌。
“走。”伊三水壓根未多瞧那艘支在岸邊的闊氣船舫一眼,他攜着駱美甯便往近岸處去。
兩人止步于一列斜入泥沙的長篙邊,伊三水挑了個最潔淨規整的,伸手握緊篙身,欲将其抽離。
如他所料,一舟子①自人群蹿出,高聲喝止,“嘿,幹甚呢?”
這船家上了年紀,白發白須,似年逾花甲。
伊三水早有準備,他朝其拱手見禮道:“先生誤會,吾乃旅人,隻欲尋一舟南下,卻不見江邊有渡者......見諒。”
“唔,還有幾分禮貌。”船家擺手,往嘴邊放了根谷莠子②,倚在長篙邊,“且候着吧,沒看見江上有大人物正處理公幹?”
駱美甯本不急切,但聽他言語間有些奉承谄媚之意,不由蹙起眉頭——真不知飽受剝削的這些人哪裡來的‘廣闊心胸’。
苦難甘願承受,不公視作尋常。
“既無告示張貼,也無人員阻攔,為何不可?”她環矚周遭,比出兩根青蔥指,“雙倍價,先生可願?”
船家似對客人的擡價行為嗤之以鼻,他‘呸’地将齒間谷莠子吐掉:“啷個稀罕那些臭錢?”
不光言語倨傲,神情也異常清高。
沿途看來,小鎮中百姓日子稱不上差,但也絕算不得好:人員駁雜不見管制、流民遍地卻無接濟、天子無能,官吏無為,王朝之命幾乎近日薄西山...如此,享富貴的高位者竟還能備受尊崇。
駱美甯怔愣少頃,一時語塞。
即使已逾十多年,她也清楚記得書中曾看過的:昭夏王朝覆滅即在九千歲篡位之後,即使那尋求長生的先帝再如何昏聩,卻仍有不少民衆将其奉作天授正統。
江邊遙遙傳來幾道似有若無的呼喚,又在駱美甯察覺後變得愈發響亮,“仙姑!仙姑!”
循聲而望大抵是尋常人之本能,更何況這句‘仙姑’聽上去便是在喚她。旋身擡眸,自遊舫一樓小窗内探出的人闖入視線。
竟是君莫言。
隻是,駱美甯的視線很快被小窗之上、遊舫二層的蒙面女子奪去:她露着雙晶亮的柳眉杏眼、耳後挂着張輕薄如翼的紗巾,紗巾貼墜下令鼻口依稀難辨。
若不細看,大抵是瞧不出什麼端倪,可駱美甯偏偏多瞧了那麼一陣。
江風乍起,雖不大,卻足以掀開那道薄紗。
須臾間,蒙面女子口鼻皆露。
她的面容流暢、口鼻秀美,卻忒吓人——
薄紗下,從鼻尖起生紅泛灰的斑點似經火燎過一般蓋在她半張臉上,又一路順入下巴、脖頸,被薄紗掩蓋着沒進衣領,血淋淋的肉色中布有零星點點白,如腐爛之物上生出的小蟲。
風瞬時而過,那紗巾雖薄,卻也足夠掩飾。
駱美甯指尖抖了抖,瞧得愈發認真了。
難道...不是人?
正琢磨着,這女子頸畔便又露出張臉:
神情不清、五官難辨,這張模糊得仿若煙霧彙集而成的面容比女子本身更詭異,它那更為離奇修長的脖子不知從何處伸出,竟環繞半空一尺有餘。
相較起來,這位才更似鬼怪。
正當駱美甯欲極目遠眺時,遊舫樓下,君莫言一雙手均探出窗沿朝她揮動。
“仙姑?仙姑!”
君莫言瞧清了她面貌後愈發變本加厲地呼喚着,就連與她們鬧過不快的小厮二狗也露出半張臉遙遙朝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