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木筏觸了岸。
此側岸頭是片少有人迹的疏林,好在重巒已過,路地平曠,極目遠眺間能見官道在前。
隻是,江中那詭異的水漩一路跟随來到岸畔,它們正靜候着夕陽落山的的一刹,便可自水中蜂擁而出。
架勢兇猛,駱美甯卻不怕:團團鬼魅成群,雖吓人,實則很難傷到生者。
它們尚且難化出明晰的人形,該是已在人間磋磨了許久,若不是由葫蘆中赩熾所集生氣滋養,怕早就消磨殆盡,殘渣不剩。
如真與活人有恩怨,唯有作祟幹擾——她這雙眼分明能辨别生死陰陽,又怕什麼魑魅幻象?
她擰了擰被江水浸濕的衣衫,見密函文書仍完好無虞,便擡腳朝官道方向去。
這塊平地林木不太茂盛,可雜草興旺,需謹慎尋路,慢步前行。
黃昏時落日降得極快,不多時,便隻剩天邊一塊打眼的橙赤色圓弧,大半塊遠日之處沒入深邃沉鈍的墨色。
駱美甯将步子略放快了些,她借着微光在林中左右打量:這岸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官道雖能趁入夜前趕至,可入夜後無處停歇,便仍需行路。
正尋枯枝落葉做個火把,零星幾點微光便在隔岸的他側亮起。
尋光隔江而望,又見江岸的鬼魅們逐漸爬上了岸,辨不出清晰的人形,八成是在你推我搡。
駱美甯把鬼神鑒取出,将這泛着微光的鏡子調頭轉向那群鬼魅。
鏡前散出蒙蒙皎白的亮色令這群魑魅魍魉頓怔,趁此時機,她反倒朝岸處又靠近兩步,出言道,“我有降鬼之物傍身,辟邪桃木常帶,若還留戀這陽間,切莫再靠近了。”
“好!孺子可教也!”祖師觀的仙鬼老叟适時在她身後顯現身形,他朗笑兩聲,“竟不想你能将這群貪生者全從血葫蘆裡逼出,我觀後繼有人啊。”
駱美甯一雙唇翕阖了一瞬,又牢牢閉上。
雖非她之功,但這老仙鬼畢竟是為自己說話,此前于伥鬼面前一唱一和,倒也十分起作用。
老仙鬼大喝一聲,“愣着作甚?還不趕緊散了。”
話落,疏林中餘音蕩漾,傳至鬼魅處,須臾魍魉緩退。
待駱美甯再看,少許零星陰鬼仍在,自祖師觀一路跟随的老叟卻又無了蹤迹。
便是這短短一刻,對岸的零星之火逐漸彙聚,且越變越多,仿佛來了一隊人馬,朝着江水下遊處移動。
都說那君莫言身份尊貴,該不會?
駱美甯胡亂尋思着,撕了幹布裹在粗枝上,用火折子點燃了一團此側的紅光。
岸畔林中尚存些許對她敵意頗深的鬼魅,再不走,若它一衆趁着夜色掀起濃密的白霧,她八成會在趕往官道前迷失道路,不需因一些無端的猜測而豪賭。
駱美甯用火把趕着平地草叢的林中小蟲,不再去在意隔岸忽現的人衆。
又行了小半刻,視線盡頭的官道已徹底沒入漆黑的夜,不再能靠視線辨别遠近。她開始用燃後的木炭在沿途的樹幹上做出記号,以确保腳下行路不至于偏離太遠。
獨行的林間比任何他處都更寂靜,火把燃燒的撲簌聲與呼吸聲愈漸明晰,走着走着,這道呼吸似分裂開來,一變作二。
駱美甯複摸鬼神鑒,這鏡子倒是較此前更寒涼些。
若不是鬼,隻能是活物了。
她面不改色地繼續邁步,細辨身後聲響,待那道吐息刻意變得清淺之時,揮出正燃的火把——一擊正中!
火光映照出雙可怖的面容,便是船舫之主赩熾無疑。
赩熾本就病入膏肓,欲趁人不備偷襲,卻遭反擊,一棍之下,側身反倒在樹叢。
她終松了屏住的吐息,劇烈地喘起氣來,且猛地前撲,使出渾身力氣擁住駱美甯的雙腿。
“他們...想殺我,沒料到我早随你下了船吧?”
許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駱美甯竟無法掙脫,亦被拉扯倒地。
“我錯了,錯得厲害…比起那兩個,你才是真正的寶貝。”
赩熾箍着駱美甯靠得愈近些,言語間,她露出沾滿血漬的前齒,笃定道,“你看得見附于我身的鬼。”
駱美甯心驚肉跳,忙執火把去攔她撲來的上半身,不料反被搶先擁住。
赩熾雙手撫上她的臉,視作珍寶般撫摸,“她說了,隻有你能救——呃...”
話未盡,利刃入肉聲‘噗’的一響,噴湧的血色在駱美甯胸口淌開,身上人喉頭發出最後的悶哼,遂無生機。
側首,對上雙明麗堅毅的眸,如天上星辰,入夜不滅。
心若擂鼓,幾欲跳出喉頭。
雖未打過照面,可駱美甯卻直覺自己遇到了那個千方百計躲藏的人。
這使赩熾斃命的女人一側腕,甩淨劍尖血——此劍若星芒,是駱美甯師兄的斬縛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