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落一旁的火把仍未熄滅,橘舌舐過腐木,灰煙四下彌散。
赩熾的身子還留有些許餘熱,可淌出的血已在短短須臾間涼盡,一如刀尖驚寒意,林中夜半風。
被盯得喉頭發緊,少頃,擠不出半句适宜的話來。倉促之下,駱美甯攏了滿掌滑膩油潤的腥濕,一時竟推不開身前人屍,盡顯狼狽。
亂中垂首擦拭血漬,隻聞她居高處忽道:“陰陽眼?可是駱小師妹?”
嗓音仿若碎玉,吐詞利落幹脆。身手也似與原文描述的一般無二得好,‘锃’的一聲,單手收了劍,毫不拖泥帶水。
能口出此言,定是女主甘棠無疑。
冤家路窄!
雖說是稀裡糊塗下了鬼船,可到底是臨近始安的輿圖南側,怎會和她碰上?
駱美甯已辨不得手心處是汗還是血——更令她膽顫的是赩熾所攜的花柳之症,若自己猜的不錯,隻要直接沾染了這灰敗的紅,便許會感染患病。
思及病後滿瘡的肌膚與難忍的苦痛,駱美甯咬緊後槽牙,終攥足了力氣,拎着赩熾衣裳的肩角,将人屍掀到一旁的雜草叢内。
氣已斷盡,血仍在肆意流淌。
借熏眼的火光,駱美甯端詳着屍身背後足有指寬的傷口,愈加肯定此前南下決定,‘駱小師妹’這身份,她定是不會認的。
上輩子讀過的原文早就隻留下些依稀模糊的殘叢小語、大緻通理的故事脈絡......不過,女主甘棠自山崖邊醒來後的滔天恨意卻仍令她印象深刻。
雖是本靈異江湖小說,女主靠一雙眼遊走陰陽二界,可主線脫不開甘棠為師抱怨、為己複仇。
因讀邪書《陰陽登仙大典》,甘棠師公同一老道合謀,并他發妻在内,屠盡了桃谷門派上下,掠走甘棠與她本負陰陽眼的師妹。
登仙大典有載:陰陽眼,長生之所需也;能察鬼差行迹,避亡命之禍事......本無通曉陰陽之能而服丹者,必先棄己愚昧之眸,理罷凡俗......再能行修仙之事,緻死地而後生,神功方大成。
雖荒謬,奈何諸衆願投機取巧、铤而走險。
她二個,師妹活身投入丹爐,甘棠被養作試藥人。
被剜雙目,不及滅門痛之半分,可服下那血肉所制而成的丹丸,于她而言無異于飲己血、食己肉。
虧得她機敏,假意迎合,趁守丹道童困頓偷逃深山。
此後數年,甘棠與那追捕逃亡藥人、仇深似海的‘師公’周旋,決戰山崖之巅,因重傷而亡,卻又于五十年後死而複生。
陰陽皆俱,容顔不改...簡而言之,那本‘邪書’真令甘棠逃出鬼差之手,有隐隐登仙之狀。
駱美甯鬼都瞧得見,也不覺得‘仙人’算什麼稀奇了。
憶起她方才劍指赩熾時的悄無聲息,不由悄悄昂首瞥了眼:入目是纖瘦的身、尋常的臉,扔進人堆便尋不出的高矮——唯有那雙包含生機的明目,月色下細嫩的肌膚,不像沉眠了五十餘年的已死之人。
不曾見時,還歎她身世坎坷、殺伐果斷,整一個俠女之姿。
可如今赩熾遭襲,血染外裳,駱美甯也不由心生膽寒;同陰陽眼相關之事,這甘棠甯可錯殺萬千,不會放過一個。
還道仙人多仁慈,依照甘棠看來,卻非如此。
原書最後,與《陰陽登仙大典》相關的一切由她親手葬送,曆史傳為神話,神話變作傳說,歸于塵土。
書中,當《陰陽登仙大典》入了天子之手,駱荀師妹之死予女主入京以借口,‘駱美甯’作為局中之人,這條亡故之路似冥冥之中的定數。
駱美甯忽而慶幸自己表現狼狽笨拙,下船入水時便亂了發髻,趕路間又蹭了一身碎草爛葉。
被赩熾一病女截倒、看上去便是連三腳貓的功夫都無。
她依着方才的驚懼之相扯下染了血的外裳,蜷縮在火把邊,給甘棠虛俯了身子,哆嗦道,“您、您大人有大量,繞了則個——俺家中還有老滴小滴——”
駱美甯一路南下聽了不少鄉音,各處學些,也算是那麼回事,“雖...雖是南哈遠行,奔親,手中卻無多少錢财,方才被趕下筏子,無奈暗裡行腳。”
火把沾了泥裡的潮氣,煙冒的愈發大了些,熏得駱美甯落下兩行淚來,又因沾了赩熾的血,半點兒不敢擡首去擦,仰面同甘棠一對視,倒有八分可憐。
甘棠亦不由蹙了眉,她單手搭于斬縛劍柄之上,敲出細碎聲響,又道,“此女分明說你能見鬼。”
“俠女饒命,俠女饒命,若是什麼驅鬼捉怪的法事,俺也不是完全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