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遠山坳,林動驚飛鳥。
輕拭眼睑,擡眸便見一隻喙鍍金邊的黑羽遊隼落在這客棧的檐牙之巅。
凝視遊隼,駱美甯緊緊蹙着眉。
眯起眼,極目遠眺,竭力辨别它的品種——她敢肯定,此絕非南方尋常飛禽,可自倉兜坳起,一路至始安,傍山順水,次次現于眼前。
巧合?
一雙陰陽眼在身,她本就是時刻憂心性命難保的驚弓之鳥。駱美甯緊盯遊隼猜忌萬千,直到這烏漆漆的家夥似輕車熟路地鑽入了客棧軒窗,才終罷休。
大抵是巧合,她如此琢磨。
及破曉,有零星行人現于官道,幾乎無人在意這白晝時分打烊的古怪客棧,俱步履匆匆,往城中去。
亂世中,常有占山為匪之人。
以此想來,沿途偶遇一二家黑店也不算什麼奇事......那倉兜坳内,被稱作祖師的‘老鬼’不也跟了自己一路?
駱美甯又打量這客棧許久,不見此門上所繪之鬼有任何動作,終是将顧慮藏回心底。
-------------------------------------
始安城曾是昭夏輿圖的最南方,先帝開疆拓土,卻僅止步于此。
始安以南,原是偌大的南诏部族:數萬山聚,重巒疊嶂,奇花異草,風貌同中原大有不同;千百部族零星散落,各自為政。
先帝啟盛世之治時,南诏巫蠱之術興,山中蛇蟻毒蟲肆虐,攜疫症蔓延至北,始安城陷。
借此亂象,童謠肆意流竄,歌稱昭夏定國祚短促,未盛而衰,口口相傳,直散至兩京處。
人心惶惶,先帝遂遣次子至始安治動亂,此子臨城,恍得神助,短短三旬通南诏語,又領小隊人馬孤軍深入南诏境内,不得消息。
逾年,此子摸清山路與各部族底細,遂返始安以北,集結部隊南下,除蛇蟲蟻害,一統南诏各部,被擁立為南诏王。
昭夏輿圖自此擴張一倍有餘,開太平盛世,先帝次子得封‘昭王’,同國号首字。
何等殊榮?
數年春秋轉眼,恰逢東南水災,連月暴雨不息;
先帝遣其嫡長夥同朝中要員前往治水,奈何逢大壩決堤,此子捐軀洪水之中。
‘太子’早夭,水患兇猛,昭王臨危受命,疾馳災處,冒雨率人鑿改水道,通洪入江,領民喬遷,開墾沃土以事耕種。
災民又口耳相傳許多離奇‘壯舉’:昭王為尋兄長屍首數次潛水入河,因具真龍之氣而得龍王相助,龍王不僅将前太子屍首呈于岸邊,亦停了連月暴雨,轉眼雲開霧散,豔陽高照。
一時,昭王于國中收受名意,賢德威望均趨近頂點;逾三年,經商議,先帝其立為太子。
此子自我勉勵、勤政愛民,常此不變,十年有餘。
奈何,近晚年,先帝癡信長生,四處尋仙問道,逢一真丹仙人,有相面蔔筮算卦之能,靠言中異姓氾陰王屯私兵造反,得先帝青睐。
不久,真丹仙人領命為先帝推演陽壽,神叨叨作法祭祀、入定三天後,自言得神谕,與先帝私下二人徹夜暢談。
逾月,太子逼宮造反,卻遭先帝生擒,儲君名号被廢......此事一出,群臣百姓無不驚詫——更惹人猜忌遐想萬分的,是除廢太子外,先帝未施行任何刑罰,甚至任其歸返封地始安,仍治一方水土。
可始安郡内,卻流傳着一段有關當年昭王太子被廢的秘辛:昭王蒙冤,實未逼宮篡位。
彼時,正值流砂①經北鬥天樞,真丹仙人觀天象後入定推演先帝壽元,驚覺先帝與昭王二人均為紫薇七殺同宮的帝命父子,命格相撞對沖——
昭王實權在握:幼時領兵平南诏,治疫病,于始安一地威望通天,雖有昭夏昭王之名,卻與南诏之帝一般無二...南诏以東,運河水道一段仍以其名為名,深受百姓愛戴。
此般聲望,實則正倒逼先帝退位。
二星相依,一明一暗,一暗便有一明,即使該子并無謀反之意,也會折損先帝壽元。
更能證實該說法的,還有昭王忠心不二之舉:被遣始安後,他亦未有半分謀反之意,留嫡妻與二子于都京為質,後半生閑散無為,耄耋之年壽終正寝。
死後,其幼子襲爵繼任昭王名号,該子母族不詳,手無甚實權,封地又遭數位兄長瓜分,昔日可逼帝退位的滔天權勢終不再。
打量着愈發平整的官道,駱美甯一路小步近始安城門。
無需細瞧,擡眸便見城門之上所挂素帆,大門兩側有繡字白縧垂墜,實乃尋常人家亡人三年後大祭之裝扮。
現以一城之門為家門,行人均面色如常無異,亦有零星披麻戴孝者趁清晨時分将貢品擺于城門畔,似已奉上任昭王為父。
可見這位已故前昭王的威望之高。
駱美甯不由嗤笑,這王爺倒是有趣,若真同謠言中那般閑散,又怎會如此得民意?
一統南诏已是幾十年前,此間百姓多半短命,數年間輩代更疊,唯有不斷的利民實事,又大肆宣揚開來,才能維持如此聲望。
既然始安之王不同兩京貴胄交好,遠離是非紛争,不如在此暫居下來。
琢磨着,駱美甯松了口氣,但願這王爺同她的那般虛僞,她才能安心将此地視作躲避‘命中劫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