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不受,掣步入了王府前院。
院内栽有叢叢簇簇的菊,勝金黃圈着疊金黃,外層是尖瘦的疊羅黃①,花絲層層瓣瓣,如經秋風剪裁。
駱美甯雖是随他入了院,亦無人來攔她,卻也捉摸不透他是喜是惡、愈發舉步維艱,連眼角也‘騰騰’亂跳。
聽聞這昭王還是老王爺年歲最小的兒子,不久才加冠——分明年輕,可舉手投足間甚少有情緒外放,不見一颦一蹙,沉穩莫測。
駱美甯咽了口唾沫,索性橫了心,謅道:“岑大廉查使再三囑咐本道,事态緊急,恐與皇儲有些許牽連,還請王爺速拆密函一覽。”
“皇儲?本王怎不知聖上立有太子?”
糟了……自己這馬屁難道一掌擊中了馬腿?
駱美甯一顆心跳到嗓子眼。
昭王一路行至前院涼亭,将密函與官印擱于八角石桌之上,傾身坐下,恰與她平視。
駱美甯忙避開眼,用袍袖揩去額角的冷汗,依她揣測:赩熾的鬼葫蘆自君莫言身上搜刮出了袅袅祥瑞的皇氣,君一字,刨去口,不就是皇姓尹?
“本道僅複述岑廉查使所言,不敢有半分編造之處。”
昭王以食指輕叩二下八角石桌,“坐。”
哪來的膽子坐?
她趕忙将七梁玉冠同金銀首飾一齊堆在石桌面的另一側,“王爺坐便好,本道一貫站着。”
“呵,”昭王輕笑一聲,“如此拘束,也算是修道者?莫非嫌我南诏怠慢你們這些黃冠女冠?”
“怎敢。”
八角石桌邊攏共四張石凳,兩側未免太近,遠的那張又恐目光相接,駱美甯隻好垂着腦袋,在對側的石凳坐下——頗有些小家子氣。
相較密函,昭王似更在意她些,目光流連:“唔...不知女冠師從何處?具體哪派?”
“未有多少名氣,北邊一處山坳裡的道觀,喚作祖師觀。”
“哦?既有師承,何必遠走他鄉?”
“師徒緣分已盡,現今雲遊四方。”
昭王颔首,“女冠原是火居道士,可曾婚配?”
駱美甯甫一聽這話,本隻當昭王輕佻,須臾回想,卻又驚覺他對這行多少有些涉獵。
自己不過是粗淺地學過幾月,又不喜諸般道觀‘規矩’,再這般聊下去,不得露餡?
她擡袖輕掩口鼻,“雖是火居道士,卻無婚配之念。”
“女冠可是求長生久視②?”昭王将首飾堆上的七梁玉冠取出,置于掌心端詳,“既有如此念想,何不拜入觀中?也好潛心修行。”
“若有道觀女冠雲集,少有塵世紛擾,本道自是願意,不知王爺可有舉薦?”
“啧,”昭王斂眸輕嗤,“本王觀你塵緣未了,在世間尚有段姻緣。”
駱美甯一愣,瞪大了眼,一時竟難辨他戲谑與否,“您懂相面?”
昭王颔首,“略通一二。”
眼睫撲簌,雙唇微張,瞳仁收縮——不過一瞬,駱美甯忙收起啞然神情,“原是道友。”
昭王又擺頭,“雖懂相面之術,卻非道門之人。”
兀聽此言,駱美甯竟拿捏不準眼前這位王爺是否在耍她,谄媚地笑了笑,“還望王爺速速遣人援救岑廉查使大人。”
“慌什麼?”昭王輕叩石桌桌面,聲聲擊響,魔音貫耳,“本王掐算,你那位相好的,可沒事。”
相好的?
‘騰’地,駱美甯支起腰杆,朝昭王又是作揖又是行禮,退開數步,“文書已送到,本道替岑大人多謝王爺守望相助,恕本道告辭。”
“等等。”
駱美甯暗啐一聲,恨自己沒有拔腿便走的氣概,弓着腰垂着頭,“王爺還有何事吩咐?”
嗒嗒叩桌聲響,昭王不疾不徐,緩緩道曰:“尹錦素的禮金,女冠落下了。”
“錦素?”
“本王侄女兒,瞧她似同你有緣。她既求你,還請女冠移步一見。”昭王揮袖一指,示意道,“西北面的箋園。”
“王爺說笑了,本道瞧您手眼通天,女郎她那一點兒小心思也逃不過您的眼皮。”駱美甯頓了頓,“她恐是怕您遭惡鬼報複,才上街求仙問道,解鈴換需系鈴人,您與女郎一叙,諸般疑慮自然解開。”
昭王冷下臉,亦起身來,俯視駱美甯,“既收受禮金,哪有不辦事的道理,本王那不通事理的侄女兒就托付予女冠了。”
他衣袖一擺,“兄長已亡故,本王替她做主,尋了門親事,隻靠女冠多言幾句,合合生辰八字什麼的,莫讓她再作甚妖,乖乖在家、逾月出嫁。”
駱美甯啞然,見他離開涼亭,慌忙追趕,“生辰八字呢?”
昭王頭也不回,大步邁入書房,“那郎君芝蘭玉樹,儒雅随和,配她綽綽有餘。本王掐算,天作之合。”
房外有侍衛把手,一左一右,同郡守府衙外的那位一般抽出劍鞘,挽了個花樣,攔在駱美甯身前,“非請勿入。”
駱美甯緊蹙雙眉,回退至涼亭,攏過各類首飾,擁着往王府西北面走了兩步。
秋風鋪面,不由悲從中來,紅了眼眶。
“真無用。”
“誰?”駱美甯汗毛豎起,左右張望。
觀中仙鬼施施然自半空落下,浮于她身側,“就這點本事,哪有臉說是我的徒子徒孫?”
“呵。”駱美甯嘲諷道,“我看那黃假道不錯,您的嫡系弟子,坑蒙拐騙耍得是一手娴熟。”
“都多少代了,莫說真門道法,便是舉國之富,如此多年,也合該消耗殆盡了不是?”
駱美甯忽而正色,“既然您自稱是我師父,那我問您。”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仙鬼捋了捋長須。
“這葫蘆是什麼?”
“聚靈瓶。”
“啊?它還有名字?”
“是也,能收魂魄氣運,能納之物與主人心胸同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