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王府的燈籠當真有妙用,城内處處暢通無阻。
盡管駱美甯見着郡守府前有長官訓斥更夫今日巡夜還需更嚴厲,但一路上,大小街巷、道口守栅欄者無人敢攔,反道各個都還會與她道聲安好。
趁夜正深,華陽客棧開張營業,她匆匆趕至始安城門邊。
六百暮鼓後,照例宵禁 ,城門已被實木栅欄圍上,禁止出入。
牆上守衛遙遙見了城中主街一盞印有‘昭’字的燈籠由遠及近、愈漸明晰,遂取來鑰匙、登下城門。
隻見那手執燈籠的,是位身着天青色廣袖大褂的道姑。
她邁着疾步,長發高束盤起,夜色濃濃仍舊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何事出城?”守衛把着佩劍例行詢問。
駱美甯微微垂眸,見此人已然攜了鑰匙串兒随身,料定他不會過多盤查,“替昭王辦些小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守衛打量了她半晌,果不細問,傾身開了鎖,又吩咐小兵将攔在城門的栅欄拖開,“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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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步出城,幽幽夜色侵吞四野,唯一盞孤燈獨亮。
燈籠上的墨水‘昭’字印落于城外的泥地上,随駱美甯一路碎步向前。
行了小半會兒,忽覺一牆之隔,隔開的不僅僅是始安内外,還有陰陽二氣。
越行得遠些,那自周遭擁上來的透白色薄霧越盛——無論是經受多年磋磨的亡魂,亦或是将将死去的,都攏着、聚着,往同一處去。
駱美甯擡眸便見官道正前方趴卧着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兒。
他分明已成了鬼,卻還不會漂浮、騰躍之術,反倒是俯卧在地緩緩攀附着爬動,偶爾還會回首去拉扯自己落下的下半截腰身。
她抿唇尋思:或許是摔斷了腿。
懷裡的鬼神鑒燙得厲害,駱美甯知道,這會兒若是把鏡子取出,八成比手裡的燈籠更加映亮人眼。
不多時,駱美甯便趕上了那位趴卧着朝前爬行的小孩兒。
可趕上小孩兒的,不止是她——兩位瞧不清面容的鬼差從半空緩緩墜落:他們手裡挽着鍊條似的黑白二色布帛,随着手指朝前方一探,布帛自然‘嗖’得探去,将小孩前後四肢裹了,施施然自原地飄起,消失在人眼前。
說書人還真不曾作假,城外有鬼差勾魂......
思及此,駱美甯愈發邁開步子,疾步冒汗間,她甚至覺得伊三水正在華陽客棧等候着自己。
雖說走得更快些,可駱美甯隻覺得回返時路途較來時更遠:一路上瞧見鬼差勾走了兩個小孩兒和一對夫妻,才将将看到那高高聳立的‘華陽客棧’。
與今日晨曦初見時全然不同,這客棧四處檐牙邊垂挂着近二十頂大紅燈籠。
赤紅光映照之下,彼時老舊破敗的客棧變得嶄新,外側木闆似被上過漆般锃亮無比。
遙遙昂首眺望:幾層樓的紙窗内甚至有多重人影飄搖晃蕩——又或是不止人影,還有貓貓狗狗,一些帶有絨毛輪廓的生靈在其中動作。
大闊步近前去,駱美甯忽而又停下腳步。
半晌,她将昭王府的燈籠置于泥地輕放,擺袖理了理自己的天青色大褂,又扶正後腦勺束發的木簪。
‘華陽客棧’前,兩扇木門微微開啟一道縫隙。
門框兩側貼有對聯:‘陰陽交界不容情,晨昏颠倒開公正’,而眉上橫批正式八字胡說書人所言道的四字。
大門處張貼的、白日間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的‘門神’畫像已然睜開了眼睛:二者栩栩如生,似乎要從紙張上一躍而出。
男左女右,兩人接待着朝客棧接近的諸多魑魅魍魉。
駱美甯不見有半個活人影子,一時對伊三水又好奇納罕。
瞅着客棧,又有些真想進入其中仔細探看一番。
或許姐姐‘她’真是個道行高深的方士,連倉兜坳祖師觀裡有什麼寶貝都撚熟于心,一個接待鬼怪的‘華陽客棧’又有什麼可怕的?
再者,這處越奇怪,她就該越放松才對——自己多年來整日飽受‘陰陽眼’之秘的磋磨,萬一......萬一伊三水也能看見這些東西呢?
不然‘她’怎會與自己約定在這客棧中見面?
同是天涯淪落人,駱美甯幾欲落淚,她迫不及待地想見一見伊三水。
此般一尋思,便也顧及不上多少,昂首闊步,朝着客棧木門就湊近前去。
“您二位好。”
出聲後,‘華陽客棧’大門上張貼的二鬼四目同時落于她處。
駱美甯被盯得有些發毛,她發覺:更近一些時,門上兩人幾乎要脫離紙張存在,愈發靈動。
“何人、何事所求?”
畫像左側的‘男門鬼’啟唇發問,他一道聲音發出,猶如天邊震出的悶雷,轟得人雙耳嗡嗡。
“來尋人...”
右側畫像上的‘女門鬼’截下了駱美甯的話,她似有些吃驚,“你能瞧見我們?有陰陽眼?”
‘女門鬼’的嗓音倒與尋常人無異,溫潤嬌軟。
仔細瞧看畫像,甚至嫩辨認出‘女門鬼’頭上綴着的一些簪钗珠花。
她尋思,反正這二個也不是人,便是承認了又如何?
她道:“是陰陽眼,你們客棧可收陽間人居住?”
隻見門上張貼的兩幅畫像相對而視。
‘男門鬼’默不作聲,‘女門鬼’道:“倒是不曾有這樣的先例,你尋何人?我們客棧也不是什麼魑魅魍魉都提供庇護,汝所尋者,指不定已被鬼差勾走了。”
駱美甯忙擺手搖頭,“非也、非也,我來尋活人,喚作伊三水。”
“伊三水?”‘女門鬼’重複了一句,“伊…三…水。”
“對,伊三水,我同她走失了,走失之前她與我說過,若想再相見,便去始安城内華陽客棧一見。”
‘男門鬼’仍舊未答,表情愈發古怪。
‘女門鬼’瞪視了駱美甯小半晌,直到她渾身不适,準備後退半步時,忽聽‘女門鬼’溢出一聲朗脆的笑。
“伊三水,好個伊三水。”正說着,畫中的墨色線條霎時混作一團,漂浮于半空之中。
二十餘盞大紅燈籠晃得人眼花缭亂,駱美甯見這墨團離自己愈來愈近,忙退開道,“你們客棧可有此人?若無此人,我便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