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風,影影綽綽的,隻能瞄個大概。
駱美甯仍惦念着他口中‘回往都京’之事,端着脖頸、傾身朝裡眄睐。
想他爹娘的畫還在客棧大門上挂着,她默認了他家就在始安。
“究竟是天大的報酬,才讓你甘願又往北邊兒跑?”
這年頭方士還得幹镖師的活兒?
稀奇。
那君莫言,未必是天生的招鬼聖體不成?
尹淼褪下法衣,搭在屏風架上,又換暗赤雲雷紋包邊的玄色官袍,理了再理,才垂首扣緊玉帶。
他答:“倒說不上什麼報酬,實屬聖意難違。”
其實,不止聖意,母後丹珠等了數年,心心念念的,便是送人登上那個位置。
即使人已入土。
“哈?”駱美甯騰地站起身來。
她隻當自己被風迷了耳朵,亦或是屏風模糊了話音,便尖着嗓子問:“什麼難違?”
披着如瀑散發,尹淼直接拂袖揮開屏風。
但見,這套長衣将人襯得愈發秀美俊逸,腰身闆正,舉手投足間又藏有幾分銳不可擋的鋒芒,暗色包邊紋頗顯淩厲。
他朝她踏出數步,“聖意難違,那位君莫言實系皇子,雖母不詳,可如今朝野…适齡的、攏共無幾人,他還需被護着。”
駱美甯揉了揉眼皮,直愣愣地盯着他袍子上的龍紋走線,伸手指了指:“這是什麼衣服?”
從昭王後,第二回見人穿繡了帶爪金龍的衣服,什麼身份?皇親國戚?
駱美甯哆嗦了一下,複道,“這什麼衣服?”
君莫言是皇子一事,倒不算太出人意料。
可他呢,又是何方神聖?
駱美甯追了一句,“皇子?私生?”
“官袍,難看否?”尹淼被問得發愣,耐着性子一條條答,“至于君莫言……他尚未認祖歸宗,明面上,還是進京尋親的。”
他打量自身:屬閹人的官服,與她而言還是過于驚世駭俗了罷?
遂執廣袖擋在唇畔,似有些羞恥之意。
垂眼視之:細細揣摩了她的神情,确信那大抵不是厭惡,才道,“你自放心便是,我......我實為健全男子。”
健全男子?什麼叫做健全男子?
駱美甯緊緊擰着眉,啟着唇。
她歪了歪頭,那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驚恐。
尹淼被這眼神盯得發慌。
他本欲令駱美甯替自己束發,此刻,卻生出幾分怯意,忙擡起手臂将散亂青絲胡亂挽了,咳道:“保真健全——不吹噓作假。”
“健全、健全?”駱美甯腦仁亂得很,她竭力猜得天馬行空些,“……公公?公公亦不能穿繡了龍紋的衣服吧?”
“官家他認我為半子,算是特例。”
她端起茶壺,給自己連灌兩盞涼透的茶水,捋着他的話。
半晌,駱美甯紅着眼擠出句:“你是皇帝身邊兒的閹臣?”
“倒是沒閹...”尹淼以為駱美甯着實介意,亦有些冒汗。
能被定下欺君之罪的話忙往外道出:“算是唬人,偷天換日?”
他琢磨,到底未曾成親,總不可當下便予她瞧一眼吧?
就算那位置得不到,昭王妃也是威風的不是?
遂急道:“你安心便是,還有......”
駱美甯尖叫着打斷他,“九千歲?他們大都喚你一聲九千歲?”
“呃——是也。”
見鬼!
比男扮女裝更扯!
駱美甯踱了兩步,忙攬了包袱便往廂外走,額前碎發被汗水浸潤,胡亂耷拉着。
“诶!”
尹淼急了,他探手擒了她的胳膊,自身後虛擁着她,“我不曾說謊,保準你成婚後可兒孫滿堂。”
本就冷汗直冒,這般被他一摟——冷汗掉得更厲害些——駱美甯驚吓不已,顧不上他言語,甚至懷疑自己裡衣已被浸透。
張着嘴,發覺無話可說;擡了腿,哆嗦着沒膽前邁。
女主甘棠有言在先:這位,不是什麼好人。
實乃至理名言。
少頃,她伸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聲,惹得尹淼驚詫不已。
“你這是作甚?”他一掌制住她的雙腕,“瘋了?”
駱美甯抽噎兩聲:虧她自诩堅強,而黴神當頭、無計可施之際,這淚意如何都止不住,雷後雨般急匆匆來了,啪嗒嗒滾落。
隻覺擒住她的手背略有濕熱,尹淼垂首一瞧,忙将人摟得更緊些,“哭了?這是在哭什麼?”
身前人兒縮着肩,聽他發話,竟哭得更厲害了些。
“對不起、對不起…莫哭了。”尹淼軟着聲兒勸她,“可是怪我起先未告訴過你?主要…依着這身份不太光彩,又是假扮的,便一廂認為沒那個說的必要。”
再者,此前都不算交心,難道讓他與她長談時忽而冒出一句:‘我是個假閹人’麼?
未免太過古怪。
按理而言,駱美甯該是個冷靜多智的人兒才對。
可這次始安再見,脾氣倒是起伏得厲害。
尹淼轉念:自己不也這般嗎?此種态度,不恰說明她在乎自己?
罷了,鬧也鬧吧,這種心緒他倒是難得有一回。
窗影側落,圓日偏移,幾近晌午。
“嗚嗚嗚......”駱美甯哭得一張臉漲得通紅。
時間久了,她竟有些透不過氣來,還需靠着他的胸膛才可站穩。
連連擺頭,駱美甯啞着嗓子:“我要回萬仞山。”
尹淼蹙眉,“為何?”
才咬準了不和師兄回山門,怎麼就改變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