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安城内,郡守府衙。
早已聽膩郡守吹捧功績,可驚疑未定的岑廉查使卻似醉酒般漲紅了臉:無論誰發話,他都連聲附和,硬是将一二時辰便可叙完的事兒反複重提。
君莫言不曾涉獵此間種種,因‘皇脈’加身,時不時插上幾句,替百姓怨了賦稅徭役繁苛,又裝模作樣學起尹淼坐姿,常常睇他那身龍紋官袍,數次欲言又止。
不大可信的賬簿與宗卷翻來覆去地看,廉查之職上頭,岑姓官又要去王府請昭王共商南诏社稷。
遣手下去了鄰處,遭回拒後,拉衆人議起老昭王‘太子被廢’的閑話。
尹淼于高位默聽着,暗地頗後悔将這些個從牢中放出,合該多關上幾日,搓搓性子。
待白晝将近,方理罷諸事。
拒了郡守夜宴之請,回轉至衙門前。
君莫言打量眸光方畢。
同他寥寥幾句話拜别,隻說暫休養,北上之日容後再議。遂帶着小厮二狗子,由郡守夫人領着去了後院,早早回房中歇息。
與廉查使一樣,他亦驚疑未定。
離奇的是:這位曾相中的道姑伊三水竟然是個有手段的閹人,依着那‘九千歲’官家半子的身份,暗地裡還稱自己一聲兄長——晦氣。
如鲠在喉,愈加郁郁寡歡。
不過,逾日後返了京,待身份公之于衆,他就是頂尊貴的人,‘九千歲’也得仰仗他鼻息。
尋思罷了,腰杆也挺得直些,受着郡守夫人連連恭維,得意地入了院。
......
而岑姓官卻沒半分這膽,他還強睜着一雙眼,腳下生風地跟着。
船舫上遭鬼吸了陽氣,又在地牢連睡了幾宿的涼地闆,骨頭連着肉得疼。
胸中惶惶,他不敢有半分倦怠之意顯現:需知曉,那封曾被‘伊三水’強逼着寫下的文書裡,藏有許多暗罵宦官九千歲一手遮天的歹毒措辭。
可誰又能料到伊三水會是‘九千歲’本人?
早知如此,在京中,無論如何也該見這九千歲一面,模樣了然于心,也不會予自己留下此種禍患。
如今,寫文書罵也罵了,又承了他的‘搭救’之情,不猧不魀、整一個笑話。
再看這‘九千歲’,話鮮少,面上又顯随和。
實乃人中龍鳳,尚未認祖歸宗的‘君莫言’駕車難及也。
暗探身畔阿谀奉承的郡守,明了他亦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
兩人一句句附和吹捧,惟願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不曉得自己這官位,還能坐幾天;項上的腦袋,是否能保住?
與郡守送人至府衙門外,見他欲登馬,岑姓廉查使恨不得上前弓腰給他當馬镫。
尹淼扯着缰繩,擡腳騰起便躍上馬背,他睨着二官:“不必再送。”
矮處二人支着脖子仰望,瞧岑姓廉查使嘴裡仍含着話,他又道,“那畫舫主,與捉了岑大人去的兇手,尹某會盡快查清。”
尹某......啧啧,此前哪裡聽過這種皇姓謙稱?
“不急、不急。”廉查使隻當已逃出生天,安然無虞,觍着臉笑道,“您身上要事諸多,還需分個輕重緩急才是。”
衙門前,更夫已執杖出,宵禁暮鼓被擂響。
尹淼不應,隻輕扯唇角,一扯缰繩,騎行而去。
岑姓廉查使追着後方跟了兩步,隻見駿馬揚蹄,轉眼便無了蹤迹。
他抓耳撓腮,又怨這小氣宦官連個私下道歉的機會都不予自己。
郡守在耳畔問,“岑大人可知,九千歲往何處去?”
岑姓廉查使抿唇又擺首,“先允岑某休養一陣,那關人的地牢頗寒濕,還望郡守體諒。”
......
暮鼓已錘響百餘次。
城中行人寥寥,皆步履匆促,往家中急趕。
始安城門前,守城侍衛剛将橫欄拖行至路間,隻待暮鼓六百下擂盡,便可上鎖。
霎時,長街另側駿馬嘶鳴,蹄震石磚。
侍衛聽暮鼓未止,卻有人駕馬出城,正暗罵倒黴多事,準備将木栅欄朝二側拖開——
那馬風馳電掣地近前來,騰身越過橫欄,一騎絕塵。蒙蒙夜色悄降,就連馬上人衣着顔色都未辨清。
歸心似箭。
尹淼估量着,此般心态不算妙事,自古情深不壽,成大事者不湎女色......可那句‘舍不得你,哥哥’久久萦繞耳際,隻盼能愈早些相見,焦躁才可抑止。
疾出城,又駕馬跑了一段。
臨近客棧,有紅光入眼。
與尋常相異的是萦繞半空的古怪炊煙,柴火氣彌散;好在不見有火光,近了,又嗅到股潮氣。
怎生回事?
失火了?
“籲——”
尹淼勒緊缰繩,翻身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