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美甯遙望他遠離驿館的背影隐入幽暗,跳動的眼皮愈發鬧騰。
念着自己這般心神不甯、猶豫不決,幹脆擡手,依小六壬掐算起來。
長指纖纖,指尖來去,最終滞于‘留連’指節上,解卦曰:去者難歸程。
……
“道長......”
“道長...”
“道長?”
呼喚随腳步漸近,駱美甯側首一瞧,竟是尹錦素親自來了。
匆匆應了句‘诶’,迎上前去,“何事?”
尹錦素将她上下端詳一番,歎道,“此處人生地不熟,錦素見那驿丞笑得谄媚,胸中惴惴,思緒間盡是昨夜遭遇,恐又藏禍患。”
曾幾何時,還是個極易擔驚受怕、趴俯于卧榻上啜泣的小女郎。
到底還是驚猶未定,駱美甯承聲哦,湊近前去,按着她的肩,輕輕拍在她後背上,“是我疏忽了。”
兩人一時無言,尹錦素因急喘而起伏不止的胸口也漸漸和緩下來。
駱美甯禁不住追問道,“記得女郎說過,昭王殿下不日将追上您的車馬,護送您北上。”
還不知往始安去需多少時日,雖兩人同路也算相依為命,可一旦出了岔子,自己卻難保她周全。
尹錦素一愣,眼睑撲簌,擡起袖子揩了揩眼尾,似有淚光,“道長若心急,便早些去吧,錦素不認得北上之路、亦不會趕馬,确是拖累。”
言罷,她垂首攥緊了手中袖角,隻望駱美甯耳根子軟,這招以退為進能有效用。
“唔...”
駱美甯正猶豫,館中驿丞便咋咋呼呼迎了過來,嘴中直道已備好晚膳,令二人前去享用。
尹錦素雖是女郎,可館中入住依她郡君封诰登記,驿丞将人送入廂中,一時進退兩難,也不知該不該在旁作陪。
駱美甯攜尹錦素入座,餘光打量了會兒那呆愣愣立在邊兒上的驿丞,待心中有了主意,便朝他招招手。
驿丞心下忐忑,唯恐她因方才在門口的事兒找自個兒麻煩。
“驿丞大人。”
“诶。”滿口應下,惶恐上前。
駱美甯并未讓他坐,隻是指着座上幾盤寡淡的小菜、飯食問他,“這些,是你們溢州的特産?”
驿丞哭喪着臉,“算...算是吧。”
“唔。”駱美甯同尹錦素對視一眼,笑道,“一路舟車勞頓,怎能委屈郡君随我用齋?不若令驿丞大人再去置辦一桌,也不算失了禮數。”
聞言,驿丞面色愈發古怪。
就這麼焦灼半晌,他似狠下心,雙手抱拳朝前一拱,“諾,下官這就去置辦好酒好菜,郡君大人稍待。”
整一副被割肉放血的神情,駱美甯等他調轉身去,行至門檻邊上,又出聲喝止,“驿丞大人稍待。”
這驿丞聽得分明,卻不再回轉,步履匆匆,朝外大跨步行走。
“驿丞大人!止步,本道有話詢問。”駱美甯朝他朗聲一叫,直接從木椅上站了起身。
她按住不知其所以然的尹錦素,囑咐她安心用膳,複行至驿丞不遠處道,“你們溢州可是出了怪事兒?”
驿丞被攔得沒了法兒,這才側身,擠出個幹癟的笑,“道長哪裡話,我們這兒連年風調雨順,就連神仙住了,都道好呢。”
“倒不是說天上落雨、地中長草一類事宜...”駱美甯擺首,“你們城中庫内,收上來的田賦,可是被盜了?”
“哎呀!”
驿丞擎起雙臂倉促回轉而來,四下探看,微掩了廂房門,又令丫鬟女侍守在外間,才抖着手道,“道長莫要亂講,什麼田賦,還被盜了?”
他将雙手攏于袖内,往木椅那側做了兩個推慫的姿勢,“還請道長稍安勿躁,您要吃什麼山珍海味,不過半個時辰,下官指定幫您送到。”
駱美甯冷了臉,“你還真是,嘴裡這般維護你溢州城内的上級,他卻予不了你多少油水...沒品的官,坐得也能如此誠惶誠恐?”
驿丞一抖衣袖,又是一聲‘哎呀’,卻比方才更氣急敗壞。
似是沒品二字戳中了他的脊梁骨,他道,“你這女黃冠,頗不講理,都說了想吃什麼皆依你,還得怎樣?”
“那好,”駱美甯将茶具磕的一響,“本道要龍肝鳳髓煨靈芝,豹胎麟脯拌仙藤,十年杏百年桃,千年鹿萬年龜,九天之水佐之。”
驿丞聽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嘴唇翕阖半晌,吐出幾個‘你’字。
“既拿不出,為何誇口?”駱美甯笑了,“本道非不講道理之人,你若說清其中機要,本道亦不追究你飯食怠慢郡君之罪。”
“哎——”驿丞長歎一聲,“造孽啊。”
駱美甯仍不允他坐下,隻說與他不宜同席,自桌上拾起木箸,“您請說,本道洗耳恭聽。”
驿丞無法,隻得試探:“啧,說便說了,瞧您仙姿道骨,若得聞,也不會亂傳亂講的吧?”
駱美甯已開始扒起飯菜,擺起的是個‘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隻微微颔首。
驿丞又瞧向尹錦素,奈何人家壓根沒一縷餘光予他,似不太在意,對這呈上的粗茶淡飯也無抱怨。
頭一伸是死,一縮仍是死,他索性将悶在心裡的話倒了出來。
“這事,還得從三年前說起。”
......
昭夏之大,難以丈量,黎庶一生莫能遍至也,何方逢天災、遇人禍,也不屬罕見。
當今天子壯年時分,亦頗勤勉,任用賢吏,每逢災至,善開國庫、發放米糧、赈濟災情。
可這官家步入暮年,便開始寵愛方士,推崇術法祭祀,而輕慢治國之道;雖兩京之際風調雨順,國中上下卻湧現諸多因不當安置而四下逃竄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