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州土沃水美,并非閉塞之事,諸多流民特投奔于此。
小小縣令亦有抱負,擁大庇天下之心,甚至專門分配官吏,管理新民,安置戶籍。
可好景不長,三年前,溢州來了約莫數十位衣衫褴褛、面口發白者。
……
說到這,驿丞頓了頓,朝駱美甯讨了口茶飲下,似仍心有餘悸。
駱美甯還等着聽驿丞講丁曹口中的‘索糧之鬼’,以指尖敲了敲桌面,發出‘咚咚’聲響,示意驿丞回神。
驿丞順了順氣,仍先贊揚了一番縣令多慮,是個周全人。
溢州城外設有專事接待流民的辦事所,所中長官先将衆人安置于城外,複上報縣令,見人患病,又替諸衆請來郎中。
正是這郎中,診斷出數十面口發白者身攜瘟疫,再一詢問打探,諸衆所來之城,已成死處,屍骸遍野。
消息上報縣令,縣令于城外三十裡設一疫所,定期遣人送水米藥材。
可這診斷了瘟疫的郎中返城後,卻将流民之狀明明白白傳了出去,一時人盡皆知、人心惶惶。
溢州城原住人本就不滿縣令收納各地流民之舉,幾個稍有名氣的大戶湊在一處一合計,選了個良辰吉日,聚集諸衆人等,紛紛寫了狀子上告府衙,泣涕漣漣,誇大慘狀,隻說溢州要亡城矣。
鬧事的、痛哭的,甚至還請了專事危言聳聽的說書人。
不止是縣令,就連那給疫所送米糧藥材的小大頭兵都被吓得幾夜未合眼。
官司周旋了半旬,終以縣令讓步為終止。
可溢州城民卻不罷休,選了幾個年輕力壯的,捂了口鼻,在那疫所外挖了壕溝、釘了籬笆,一心隻讓衆流民困死其中。
......
“據那放火人說啊,疫所之内,各個瘦骨嶙峋,有老者婦孺亦有孩童。”驿丞抹了抹面上,不知是擦臉還是拭淚,“一把火付諸一炬了,燒得半邊兒天都是紅的。”
聽他說到此處,駱美甯同尹錦素已用完了飯,雖無油腥,味道卻還不錯。
飲了口茶,尹錦素忍不住追了句,“所以,那些人成了鬼,眼下偷了你們庫中收繳的田賦?弄得你這過路驿館都隻能吃些清粥小菜?”
“那還能不成鬼麼!”驿丞瞪大着眼,“郡君不知,他們連土都未入,墳冢不曾立起,又無後人祭拜,若是死在流亡路上倒還罷了,這般受了些恩情後再被困死,定恨透我們哩。”
駱美甯唏噓。
垂眸,用茶碗瓷蓋撇開茶沫,也飲一口,“這茶不錯。”
驿丞歎氣,“那是,茶是好茶——那些個鬼懂着呢,填不飽肚子的東西,都不曾要去。”
“那為流民診斷的郎中如何了?”
驿丞擺首,“鋪子生意好着呢,城中人皆稱他妙手回春,醫聖在世。”
“聽了你講的,可不是妙手回春麼?診斷出瘟疫,自個兒不曾染上,保你一城百姓。”
駱美甯沉吟片刻,嗟歎道,“諸多事難兩全,你溢州百姓可是知好歹的,也未因眼下的‘鬼怪作祟’而怪他。”
“哎呀!”
驿丞操起了口頭禅,急道“道長哪裡知曉,庫中米糧被盜之事不曾告予百姓,隻東平西湊填補着,又尋遍理由向務農人多收些,還以商稅補之。”
駱美甯笑了,“補到你驿館都吃不起餐青白飯菜?”
她又以指尖點了點桌面,“驿丞大人可知,近日都京遣送廉查使周遊諸郡縣,你糊弄我們女郎便也罷了,逢着那都京廉查使,又以何名義敷衍?這縣令似博愛,可卻不多在意你等死活,若自飯食上發現端倪,定先斬你。”
驿丞暗悄悄嘟囔了句‘婦人之見’,可這般向外人吐露之後,溢州縣中秘密也無了保障,他隻得賠笑道,“多謝郡君大人與道長提點,若廉查使大人下榻小館,定想方設法備置周全。”
駱美甯琢磨:遺失庫中田賦米糧絕非小事,即使有人刻意裝神弄鬼,也非她力所能及也。
捋清思緒,便朝驿丞拱了拱手,“多謝驿丞相告,想必您與丁曹大人熟識,若您二人再見,望您替我代話一句。”
“請言。”
“貧道寡見少聞,隻會唱念做打,尋常法事;不通鬼怪、不懂神迹,也望他老人家萬事無需追根到底。”
驿丞似懂非懂,應承下來。
駱美甯連着熬了兩日不得安睡,又駕馬行過不知多少裡路,這話一叙完,眼皮便打起架來。
尹錦素瞧得仔細,滿心滿眼都是照顧好她,連忙送走了驿丞,尋侍者要來水洗漱歇息。
兩人在外相依,也不曾分房,住于一廂内。
尹錦素偏要将床讓給她,自己在榻上将就,駱美甯卻強打精神,稱沒這個道理,“郡君大人折煞小的了,若不是您的身份金令,你我二人或許連間安生屋子都無。”
言罷,昏昏沉沉靠着卧榻便睡了,腦中隻想着明日早些起床,早日駕車北上,也好與他相見。
尹錦素在木椅子上坐了一陣,給她蓋好被子,又恐夜間驚風,來到窗前,四下張望:隻見,窗外是條西南、東北通達的小巷,似連着驿館後門外出的路。
大緻瞧清後,便将窗嚴嚴實實合攏,又插上木栓、從内裡鎖了廂門。
回味了半晌昭王予她的要任,琢磨驿館周遭應有暗衛相護,這才吹熄蠟燭,上床阖了眼睛。
......
人若累急,眼睛一閉,便是酣夢不止,睜眼時分更是連夢都不記得半點。
但駱美甯的覺卻睡得異常不安穩,她曉得自己閉了眼,更曉得自己正在溢州城内驿館廂房的卧榻上睡着,但耳畔卻盡是怪聲。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她一向自诩方向感十足,分明記得這廂房的門是在東南面兒,可陣陣不止的敲門聲卻偏生從另一側對角傳來,好似自驿館之外。
駱美甯雖聽得心煩,但眼皮打架,深陷困意泥潭,念在尹錦素以她郡君的身份,無論如何能有一二個女侍替她們守門,便還是渾渾噩噩地睡着。
一覺醒來,隔着眼皮尚能見蒙蒙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