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王,還真不陌生,實乃藏匿于萬仞山間的異姓王,不僅是她師叔,亦是包藏禍心的反賊。
因《陰陽登仙大典》與長生流言,隐匿于萬仞山間數年,極愛捕風捉影,對掌門之位也虎視眈眈。
他若要屯糧,想必已做好戰事準備。
原書最後四分五裂的山河,便有他之所為。
“就曉得,您能..瞧見我,這般模樣...不枉我一路跑來。”
鬼身丁曹‘赫赫’笑了兩聲,像是隐秘最終公之于衆、沉冤昭雪,話似倒豆子一般,越來越快,“昨夜鬼魂離體,鬼差來捉,我隻當已經死無對證,可它勾我索魂之際,小人大聲呼喝您...那鬼差,竟也通情達理,說予我一段......”
“予我一段...”鬼身丁曹忽覺身子一輕,蜷縮的身子竟漸漸伸展開來,甚至能乘風飄浮。
少頃,佝偻的他同駱美甯平視,雙唇翕翕阖阖,胡須亦翹起,釋然笑道,“心願已了矣。”
入秋的晨時日雖不灼熱,卻傷凡鬼。
灼魂之際,鬼身丁曹的笑逐漸猙獰起來,垂于兩側的手直哆嗦,可他不但不避,卻往日光之中迎去,高聲道,“道長——小人屍首位于驿館後門通往城外的小巷内,您隻需予那驿丞個提點,他自會替我下葬。”
言罷,溘然消逝于天地之間。
他大抵無悔,難怪鬼差願放他一馬,許是被誠心所感吧。
駱美甯隻覺胸中五味雜陳,燃起了方才便取出的往生符篆,替他念誦了段咒文。
“诶!”
尚且來不及去往後門處尋丁曹屍首一見,那驿館驿丞便匆匆自正廳闖出,穿過中庭,直沖她們廂房而來。
見駱美甯已換好衣裳立在廂外,他便扯出笑來。
這方地界仍餘有裱紙燒盡的灰味兒,甚至夾雜着後門逸散的些許血腥。
黑灰随風揚起,緩緩散盡。
“道長!甚好,您既在外頭,也不勞煩女侍通報。”驿丞跑得急,大口大口地喘,即使這般也不曾注意到空氣裡氤氲的怪味。
他屈下身子以廣袖遮掩自己狼狽模樣,擦拭額前汗,又道,“這外頭有人尋郡君一叙呢。”
駱美甯蹙了眉,心頭猜遍了昭王、伊三水一衆人等,最終還是問道,“誰請我家郡君去叙話?縣令大人?”
“哪兒啊。”
驿丞一揮手,“打北...北邊兒來的,昨夜正好逢縣令宴請,郡君下榻驿館的消息也送了上去,那邊一合計,便相邀郡君前去一叙。”
“哦?一叙?”駱美甯不動聲色,面上甚至露出和善又欣喜的笑,“北邊兒來的,莫非是哪位…皇子?”
驿丞又是擺手,猶豫半晌,小聲道,“雖不是皇子,卻也差不得太多。”
“哦——”
駱美甯拖長了語調,“本道知曉了,是河間王殿下?”
驿丞颔首,顯露個讨好的笑,“到底瞞不過道長,勞煩道長通報一聲,那處喚郡君一同去用早膳。”
“一同去,那本道可否同去?”
驿丞頓感為難,他捋了捋胡子,賠笑道,“下官曉得不遠處有家早點鋪子,城中生意十分紅火,待送郡君前去了,下官便替道長去買來,在驿館中用膳,可否?”
駱美甯慶幸昨夜問話時便給驿丞留下了個不好相與的印象。
待他一番話畢,不敢大口喘氣之際,她頓時冷下臉來,一甩道袍袖擺,“這個河間王,不識好歹,不辨仙姿...我們郡君,不去也罷!”
“哎呀!”
驿丞也顧不得許多,湊上前去又是作揖又是行禮,“神仙道長、仙姑诶,您是不曉得那河間王為人呐,全是個說一不二的主,他派了隊兵候在驿館之外,下官隻能通報不是?”
他伸手指了指天,“您且将心揣在肚子裡,下官保證,他們在縣令那處享用什麼,下官便予道長什麼飲食。”
“哼。”
聽聞:有官兵候在驿館之外,請郡君一聚又不許人跟随,可不是來着不善?
本是打定主意謀反之人,還指望人真有什麼好心?真有要事相商,修書昭王遠比尋得尹錦素閑談來的有用。
駱美甯不敢再多耽擱,隻怕那夥官兵不餘多少耐心,進門來找。
一時計上心頭,朝驿丞道,“本道自去通報郡君,你與本道去備方才說好的早膳,逾時,我将郡君托付于你…你需令我好好享用一頓,不得有半分怠慢。”
驿丞似有些為難,但駱美甯瞪眼瞅着他,絲毫沒有服軟的意思,“嗯?”
他也隻得将就應下,備了銀兩,匆忙朝那口中的早點鋪子處去。
駱美甯風風火火從外扽開了廂門,端坐圓凳之上的尹錦素被聲響吓得一怵。
“噓。”
駱美甯做個止語的手勢,湊到她身側,“莫怕。”
又将那件上家驿館裡讨來的粗布外裳給尹錦素套上,随意抓了把灰在手中,往尹錦素臉上抹。
尹錦素雖蹙着眉,卻無反抗之意,乖乖順順地,甚至小聲道,“可有什麼我能做的?”
駱美甯将一衆行李令尹錦素拿在手中,“你去後門等我,若遇血漬、屍首切莫慌張,待我牽馬來。”
尹錦素聽她吐詞若連珠,額前冒汗,隻當是昨日驿館之事再臨,忙颔首稱諾。
仍将兩畫卷與鬼神鑒、聚靈瓶随身,又以斷惡斬劍尖沾了水,在方才同驿丞周旋處留下‘後門救丁曹’幾字。
一切理罷,虛掩了門扉,隻身往馬棚,上了鞍具牽了馬,便是連馬後所拖的車都不曾要,攜了車上一條薄褥子,慌忙忙将馬牽至後門。
......
尹錦素似存了替駱美甯節省時間的心思,望着門扉,糾結半晌那輿車兩側如何過得去逼仄的窄框,又怕駱美甯來的急,便早先抽離了後門門栓。
吓一大跳。
待駱美甯身至後門,便見尹錦素頂着張煞白的小臉,摟着滿懷行李包袱,遠遠呆在後門外的小巷,時不時瞅一眼丁曹的屍身,直打着哆嗦。
待駱美甯瞧清屍首,方知丁曹此前說話為何漏氣:他身中數箭,脖子上的一支貫穿了前後,而也獨有脖子上的這根被折斷抽出。
許是中了氣管,無法吐息。
身上一衆羽箭卻未取出,堵着血,流不太多,卻仍浸透了衣裳。
恐似已存死意,隻欲死前托出真相。
小巷拖了一路的血迹,綿延到盡頭。
見此,愈發唏噓。
她又沾着丁曹的血留下幾個字:縣令河間王同謀糧,望兄替吾下葬。
“走!”
幹脆利落翻身上馬,及近尹錦素處,雙手擒起她的身子,又用方在輿車内攜來的褥子将她一遮,扯了缰繩火急火燎離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