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母吳皙秀，面前這位曾在倉兜坳祖師觀裡做道童的女子，竟是吳府粥濟娘娘的外孫女！

嘴上不敢出聲，卻直犯嘀咕。

黃道士有言，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若想過得好，謹記‘欺軟避硬’四個大字。

彼時在倉兜坳祖師觀裡，她仗着自己大夫人的身份，最好指使下邊兒的一衆妾與童子起早貪黑做髒活累活...誰能料到如今風水輪流轉，不僅身份落了下乘，還有求于人。

......

駱美甯将兩張鼓囊囊的紙錢袋子均投入大殿前的爐内，靜候着火舌将紙錢舐盡了，又化了幾張脫生符，念了咒子。

心中暗道：

我既暫占了您女兒的身份，也應當滿足昙鸾她老人家的念想。

她恐您無後人祭祀，美甯會常供您的牌位、常予您燒去紙錢...再則，我央人尋城隍神要到兩京亡人簿子，一一查看，知您早已忘卻前塵、了盡此生、投胎轉世去了，以您之名燒些錢财給孤魂野鬼等衆，算是積些陰德，也望您能得富貴安樂。

話叙盡了，回轉大殿磕了幾個頭，往功德箱中予了銀錢，瞅着城隍神的塑像瞧了又瞧，待左右文武判官的面相也一并入了腦袋，這才回轉至童雅芝身前。

“您久等了。”

童雅芝龇牙咧嘴擠出個笑，“您真虔誠。”

駱美甯卻歎道，“你托我辦的事兒，不一定能辦成。”

“為何辦不成？”童雅芝瞪圓了眼睛，“你們吳府上下，往鬥法大會裡塞個女黃冠是個什麼難事兒？”

“非也、非也。”駱美甯連連擺首，“這天元鬥法大會分許多步驟，我瞧黃道士他與您相約的那日，正是終試。”

“終試？”童雅芝聽她一說，已然覺得不妙，可心中不甘心，仍追問一句，“管他什麼終試不終試，不得先試他一試再談？”

“您且算算，如今兩京上下有多少方士？不單有道士，亦有和尚、尼姑、巫師、蠱師...若朝中無人保舉，還得先過初篩才得參與初試之資格，”駱美甯蹙着眉頭，“初試過後，還有中試，待此番種種層層篩選，隻選得十人皆順利通過，方才入殿參加鬥法大會終試。”

末了，她長歎一聲，“國師府中羽鶴仙長便占了十中其一，他手下還有道童、道士與道姑，因有國師保舉越過初篩，皆會參與初試。”

童雅芝咬咬牙，剛想硬着頭皮說些什麼，便聽駱美甯又道，“大奶奶好好琢磨琢磨自己有幾分能耐，越過初篩的‘保舉’需銀錢見面，若您手頭寬裕，美甯并非不能幫您舉薦。”

她嘴裡操着曾經在祖師觀中的稱呼，如今聽來入耳，着實諷刺非常。

童雅芝着急讓黃道士從國師府裡出來，心心念念的也是要個可以抛頭露面掙錢的主子，就算他二人一路上将幾個妾連同度牒一齊高價發賣了，手頭還有些盈餘，可長此以往，也是坐吃山空。

“我瞧您也多少懂些道術，若真有心靠自己營生，美甯能幫您介紹幾戶人家。”駱美甯說到此頓了頓，“家中有人亡故瞧新墳的、有意結夫妻合龍鳳貼的...”

話未盡，便被童雅芝截斷了，“像個什麼話！”

想當初那倉兜坳祖師觀離了黃道士，黃介村中拖着滿車供奉尋人入村做亡人法事，不過是熟人熟事幾步路的功夫童雅芝都不願，更何況人生地不熟的兩京？

她将袖一甩便往城隍廟外行去，走着走着又回想起祖師給自己托的那個夢，不由又回頭将駱美甯拽住，抖着嗓子道：“算我求你，給我個生路吧。”

駱美甯尋思自己也算拿走了祖師觀裡的鬼神鑒與斷惡斬兩樣寶貝，雖有祖師授意，可他到底已不是活人，正所謂拿人手短，隻得皺着眉頭擠出個笑，“大奶奶，您想怎麼樣？”

“那天元鬥法大會，我參加了，可有一線生機入終試？”

童雅芝舔了舔唇角，隻覺得求人辦事兒也不能将自己擺得太低了，便梗着脖子硬聲硬氣，“不然這樣，你們吳府先借我些個大子兒，待我與老黃他裡應外合，一齊在終試上将羽鶴仙長除了，彼時他是國師，您要什麼奇珍異寶做賠禮，我們都還得起。”

“哈。”駱美甯幹笑了一聲，擡腳大步離去，朝童雅芝擺了擺袖子，“告辭。”

童雅芝火急火燎地跟上，亦步亦趨同她出了城隍廟，壓低了嗓門，“你是覺得我誇下海口不成？”

駱美甯不再睬她，卻也不是往吳府方向去，而是緊着人最多的路口，忽而轉小巷繞行至城隍廟之後而去。

童雅芝隻顧着嘴上逞能，滿心以為她隻有回往吳府一條路走，待人多之際，眼睛一花，就這麼跟丢了。

......

兩京城隍位于都京以南、盛京之北。

駱美甯一路行通了城隍廟側面的巷子，又順着淞水朝上遊走了幾十步，覺得已不在城隍廟周邊，擡眸能見國師府側牆，便從身側摸出了葫蘆，拔開葫蘆木塞，朝裡喚了一聲，“赩熾？”

葫蘆口幽幽冒出小股似有若無的煙霧，搖晃一番，溢出道尖細的聲兒，“到了都京？”

“腳下就是淞水，對岸能見國師府圍牆，夠不夠？”

赩熾這才從葫蘆裡鑽出半截身子，繞着駱美甯飄了兩圈，四下打量，也不見有城隍神追出廟來捉她，“好好好，算你守諾。”

駱美甯微微颔首，“去吧。”

赩熾之魂尚未徹底脫出葫蘆，嘴上直道，“你對我竟全無半分留戀？我可送了你真葫蘆...羽鶴仙手裡的都是仿品。”

駱美甯擡眸一掃，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忽而來了一句，“你若複仇不成，能避開城隍神追捕尋到我，這葫蘆便仍是你的住處。”

赩熾另半截自葫蘆口緩緩溢出的身子晃了晃，轉而大股大股往外冒，待魂身逐漸凝實，她探出陰氣森森的小指勾住駱美甯的，也不知是哭是笑，答曰，“一言為定。”

駱美甯也不磋磨，将葫蘆用木塞堵了，又匆匆回轉吳府——今夜，若遊隼不來，或許有熟人會見。

此前酒樓中，她會見過百事知後，于雅間中起了一卦，方位直指對側那廂。

待她離去之際自大堂擡首一瞧，朝窗沿處望見的，是雙熟悉清亮的眸，似容着星辰，直愣愣瞧着自己已然離去的那處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