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呼出一口濁氣,溫熱的鼻息模糊了鏡片和鏡片後的眼神,“如您所願,博士。”落座的時候,視線再次與對角線另一側、會議室前排的上司對上。她在那個有些秃頂的中年男人眼中看到不忍。
鐵石心腸做不了揣摩人心的科研,心太軟卻會白白隕殁性命。可總有太多人對太多事做不到無動于衷,不論重複多少次。萊納在皮革軟椅上仰靠下,小幅度舒展身體。也未嘗是不好的。至少那顆心還在該在的地方為某些本不該妥協而拼命掙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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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納和上司在散場之後被留下。阿琳娜·埃裡克森博士也在座。
才是新官上任的安迪克·蒂利卡維農博士從首席立起,踱步三周,眉頭緊鎖。其實年紀并不大,發色卻近乎花白。
萊納聽過的傳聞裡,他是重武器組出身。那是個頗有壓力的地方,上層和行動組寄予的期望頗高。生化和藥物小組不常與之來往。合作最多的大約是機械組。上一次有生化參加的聯合行動,興許能追溯到代号“冬日”的龐大計劃。他是否曾為企劃裡的一員已不得而知,能肯定的是他曾參與并督導過諸多大項目。
安迪克此番調任韋斯特曼納群島,是不是意味着……
萊納兩指推扶起鏡框,鏡面反光恰到好處遮擋眼底的銳色。
“丹尼斯,請允許我以個人身份向你和你的小組說一聲感謝。你們的貢獻是我在斯德哥爾摩時期就早有聽聞。”安迪克的踱步結束于萊納身旁、上司丹尼斯·卡拉克利斯面前。他熱情十分得與後者握手。
和衆多表彰類似,往往是某些轉折的開場白。她在上司的眼裡看到了比驚喜更多的擔憂。
“我想你一定知道,理事會對這次企劃寄予厚望。縱然惠特克行事欠妥,那倒是個絕佳主意。”果然安迪克話鋒一轉,“小火細熬出的湯料固然是好,費盡周折磨出的心性卻未必在所有場合都有實用。”
左右是件武器,要心性合用——他未言盡的話,他們都聽懂。萊納警惕一瞥,露出眼裡恰到好處的不忍。安迪克看在眼裡卻沒看到她眼底一片淡漠。
“我年輕那會兒也時常不明白,牢籠虛耗的時間錢财值得上投付别處支撐若幹小項目。我們不甚在意的一分一秒,興許是旁人一輩子的心血。”他俯視着萊納循循善誘,像是睿智而不吝啬的長者在言傳身教。
她才想着他鋪墊諸多所謂為何,他又一轉口氣,“小鬧小錯留個三五日乃至數月禁閉隔離足以起到反省作用,不必也犯不着步步緊逼非交代出個所以然,你說可是?窮追不舍除了勞神費力,也不見得在心理上有多少緩和。”
話至此,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實不相瞞,麥克·特拉維斯近來聯系到理事會,希望我們放棄對特瑞特的進一步追責。我告訴他這是我們所無權決定。此事能拍闆斷言的,獨你萊納一人。麥克并不喜歡這個回答,也本在意料之中。他一個獨斷專行數十年的工業巨頭,哪容得下别人說不的一口氣。可原則就是原則,不該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所以現在,容我問你一句,你怎樣想?”
萊納勾起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你給過我說不的權利麼?”
安迪克也笑了一下,仿佛聽不見她話裡話外的嘲諷,“我知道你是個識大體的。事不宜遲,我讓理事會和麥克聯系。”
他快步走出會議室,被留下的阿琳娜仍安穩得坐在軟椅上。是事先訂下的安排。她的列席本為了解釋。
這一點萊納和丹尼斯都看出來了。沒料到的是她會如此直言不諱。
“麥克·特拉維斯在特瑞特收押的四個月裡不斷地向我們提出抗議。最開始的時候,沒人放在心上。萊納你雖算不上骨幹,卻也是上頭看好的新生代。既有意栽培,也犯不着在無足輕重又讓你不快的事宜上做出對你不利的決斷。
“情況是在近來發生了變化。意外得到的能量源讓史瓦格爾·約瑟芬博士領導的研究委員會被動開啟尚在策劃中的一樁項目。那無疑是一個龐大又令人驚歎的理念。成功之後,必将在九頭蛇的編年曆上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經過重重考慮,項目中的關鍵環節之一被分派給北歐研究基地。安迪克近來壓力很大,你們也要理解他。
“由于是能源項目,企劃裡的另一些重要環節和物理、機械組息息相關。他們的專員、專家所提出的某些解決措施需得大規模工業上的配合才能施行。作為我們的首要工業合作方之一的特拉維斯也就有了更多話語權。
“但萊納,我希望你明白,并非是組織不注重你的感受和想法——相反,他們特意安排我來盡可能詳細與你作說明,好讓你不至有太多的挫敗感。事實上,麥克要求你親口向特拉維斯家族道歉,承認是你污蔑他的愛子特瑞特。安迪克一口拒絕甚至極為罕見的呵斥警告麥克,讓他不要無中生有。我不指望一時半會你能原諒丹尼斯,隻是想你明白他有他的苦衷也确實在為你着想。”
萊納或許沒有受太多影響,丹尼斯的情緒卻從對安迪克的稍許不滿演變作了少許欽佩。萊納都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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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經曆讓萊納和阿琳娜博士少許相熟。讀過簡曆的丹尼斯知曉這點,所以先行離開。會議室裡徒留她們的時候,萊納終于摘下眼鏡,露出平光鏡片後那雙隐藏太久的犀利眼眸,輕聲開口發問,“釋放特瑞特·利馬爾是因為麥克的抗議……還是因為某些異動而給麥克吃下的定心丸?”
阿琳娜的雙目在她注視下難以克制得瞪大,萊納卻未就此收勢,“神盾局察覺了特拉維斯工業背後的異樣,對不對?”
輕淡的嗓音回蕩在空蕩的會議室,分明的疑問句卻擲地有聲如一顆巨石砸進阿琳娜心中那口淺水激起萬丈漣漪。她不敢相信這個年輕的女孩帶着三分漫不經心,輕而易舉窺破他們重重僞裝下難安的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