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琳娜坐在安迪克的辦公室裡,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和所有總負責人級别的辦公室一樣,這是個寬敞舒适的空間,器具用料上乘,配色與室外一片冰天雪地映襯但不嫌冷清。亞麻布沙發安置在鋪着駝色地闆的地面,落腳處增添一塊拉毛白毯。落地燈立在一側,陽光正好的先下并未打開。圓幾上零散擱置基本當期期刊,玄關處矮櫃上第二列的幾處空檔便是為之而留。南北兩面壁櫃式的開放書架放滿厚淺不一的書籍。一側書架下的镂空設計,别具匠心把書桌與書架合為一體。東面落地窗前稍遠,另設有商務桌椅。
阿琳娜坐在正對着商務桌的沙發椅上,四下打量。
沐浴着一身陽光,安迪克舒服得半眯起眼睛,連語氣都染上了些懶意,“這個地方是著名設計師内特森的手筆。”
阿琳娜聽得眼皮一跳。曾被譽為鬼才的内特森·克雷奇如流星過界,如日中天之後杳無音訊。如今看來卻未必是外界流傳的才思枯竭。
“他是個極有才華的年輕人。”安迪克環視着屋裡的一物一角,像在視察領地的雄獅,“但這世上最不缺的也恰恰是才華和年輕。”
阿琳娜垂下眼喝了口咖啡,她想她聽出了這位新任總負責人的含沙射影——他在說萊納。她冷峻、尖銳,置規則權威于罔顧,是做事的能手卻未必讨人心喜。但阿琳娜私心裡仍不願她栽在此處。
“可年輕人總歸是有意氣風發、不管不顧的日子,誰不是這麼過來?”
她的回答讓安迪克露出笑容,“話雖如此,也不能沒底線得任性妄為,你說是不是?”
“這是自然。”她在心裡記下一筆,盤算着何時提點萊納。
***
這一天的到來比阿琳娜設想中的更快——安迪克比原以為得更坐不住。
事實并非安迪克本人沉不住氣,敵方醫療意料之外的迅捷所帶來壓力,從安迪克的層層上級到他本人這條指揮鍊上反映明顯也強烈。但那是在阿琳娜收到消息的至少三五天前。
那天的她站在監控室外第二道門後,門虛掩着。兩重門裡的慘叫聲落在鼓膜裡,叫她忍不住皺眉。她遠離一線實驗已經太久。血珠肉沫橫飛的場面十幾年前她興許見過,可必然和其餘不愉快的回憶一同打包束縛到了記憶高閣。
萊納在門内——兩重門間的單向透視玻璃之後。抱着雙臂,額角倚着鏡面,漫不經心看着鞭印一道一道落在貝魯西斯身上。已經分不清他後背的好肉與痂痕。也很難說他還有完整皮膚。
帶着倒刺的鞭梢每一下都卷起皮肉。死皮新肉混着血迹填塞在瓷磚縫隙裡,緩慢彙流。到牆沿,又四散開。隔着一堵牆,她卻擡腳蹭了蹭地面,幹亮的大理石地面,仿佛腳下也染滿血似的。抵着透視玻璃的眉角蹙起,像是實在無法忍受——她有輕度潔癖。
破風擊打的聲音極有節奏得重複,叫人昏昏欲睡。她垂着眼的漠然和貝魯西斯滿眼血色對比兩端。她直視着,他卻看不見她。強勁的體質保障着新傷落下的同時舊傷在愈合。痛楚将永遠清晰得通過神經末梢傳遞到大腦皮層,周而複始,不是必死無疑,是求死不能。
他是恨透了。可惜這種時候應該放下情緒。免除皮層的亢奮才有暈厥的機會。她垂着眼睫心道可惜。盡管并不會有誰在此時此刻能做到絕對冷靜。
何況……這還才是五号鞭。
阿琳娜握住了第二重門的把手。她看到萊納把身體從監控玻璃拉遠。到底還是不忍心吧?畢竟是親手帶了那些時間的孩子。
可是這個地方最不需要的便是憐憫和退縮。
阿琳娜眯起眼睛,手下還來不及用力,卻看到萊納在玻璃上叩了三下。她不知道那是否是約定好的暗号,但伴随叩擊清脆響聲的是監控室裡兵荒馬亂的一切行動終止。理智告訴阿琳娜理應去阻止貿然中斷一切的萊納,而理智同樣也告訴她更該在萊納似是而非挑撥之後喝止。
意外的不止阿琳娜,還有忽被從監控室裡叫出來的操作員。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着迷茫。
“不必白費氣力了。”萊納一直等到最後一個操作員把鞭子泡入水池、擦幹手來集合,“洗腦吧。”
如果說這句話的前半句讓阿琳娜燒起無明業火,後半句則讓她為冒然闖入尴尬不已。沉重隔離門自動關閉時的吱呀聲,還提醒着這個她極力想去忽視的事實。
萊納沒有正眼看她。那随意一瞥下淡漠也沒有溫度的眼神卻讓阿琳娜不自覺退了一步。有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萊納沒有露兇,那眼光甚至談不上冷厲,卻能讓顫栗無盡蔓延。那雙眼睛的主人,仿佛沒有心。
“可是博士,負責人交待下來要在三周内見成效。如果……如果洗腦的話……”說話的年輕人幾度偷眼去瞧阿琳娜,像是希望她幫腔。
萊納聞言笑了。嗤笑,“武器需要思考麼?”漫不經心也殘忍的話讓阿琳娜生出一種從不認識她的異樣感覺。
但沒有人留意萊納眼裡一閃而過的複雜。
若放棄神智能換來一命苟且,也不知是否值得?
***
同一時間,娜塔莎和克林特在第三監獄裡見到了特瑞特。用的是警察身份。姓名當然不是本名。名牌别在西裝外套左側,最容易被瞧見的地方。
帶着手铐的特瑞特的确第一眼瞥見。也隻是一瞥。到訪的警官姓甚名誰,他毫不關心。想起剛來那會兒總揪着來談判的探員名牌嚷嚷投訴,特瑞特不免好笑。這個地方待久了,天大的脾氣都能磨平——有一種例外,如果你足夠僥幸也足夠強大,當上了獄霸。
四個月不見,特瑞特頭發長了、胡子拉碴,不是不能理發修胡,是要花錢。往常特意搭理的精英模樣被這邋遢形象取代,其實不那樣讨人厭。娜塔莎扶了扶鼻梁上正在錄像的平光眼鏡,心想大概是不那麼做作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