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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沒有點燈的另一棟别墅裡,壁火和燭光是唯二照明。
壁火很旺,可對于那樣大而空曠的房間起不到多少保暖作用。所以屋裡還開着空調。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夜,暖風被調到了最大。安德烈·西德利特的藍色襯衣袖口挽到手肘。落地窗外枯枝殘影摧折,風穿刺縫隙發出鬼聲參差,而在這屋裡他正享用着最後一道甜點。
黑色大理石長桌上白瓷盤裡的布朗尼淋着滾燙的巧克力醬,光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這是他親手做的,和今夜的每一道菜一樣。偶爾做上一整套豐盛佳肴是他乏味生活裡不可多得的好消遣。
現在他露着滿意的笑容,把指間沿燭光下明滅的大理石紋路摸索。他在等待他的客人做出最終評價。盡管之前的稱贊已很襯他心意。
“甜而不膩。”他對面的萊納放下刀叉,把餐巾抵着嘴輕道。他欣賞她的理由之一便是這舉手投足裡的優雅。他如果再了解她多一點就會知道,她不喜歡甜味,再微弱的甜度對她而言都是膩。
但他永遠不會知道,因為他以為自己已很了解她。不會有太多人在自以為足夠熟悉的人或物上再花費更多精力去探究,也将因此錯失關鍵。
萊納把碟子放進洗碗機,鉛灰色針織衫的袖口卷了兩圈。安德烈打開吊燈,亮光讓眼睛一時難以适應。
可做好這份工作的竅門正是了解二字——讓别人覺得很了解你,想方設法去了解他。去了解其實是次要,更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這是一份周邊人的身份都充滿疑慮的工作,很難知道和你相談甚歡的那人是同伴還是卧底。等你知道的時候也是他暴露的時候,但那往往已經太晚。
暴露的卧底是死。被卧底打探到太多消息的自己人,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
安德烈為萊納和自己到了一點紅酒,口感馥郁,是瓶好酒。他和她坐在一眼能望見廚房的起居室裡,閑聊着消磨等待洗碗機工作的時間。酒瓶不遠處放着一個不薄也不厚的文件夾,許是飯前才翻看過。沒夾嚴實的紙張露出一角,瞧這像是簡曆或者介紹。不論究竟為何,至少此時此刻兩人默契得誰都不去提。
正對他們的玄關挂着一件鉛灰色的羊絨西裝。和他帶着私人飛機把她從紐約接走那天穿的那套是同一設計師的系列。似乎是他很鐘意的設計師。多次聽他提過,隻是她沒有很上心。
也許并不全是真話。萊納這個人,該上心不該上心的點滴處處都習慣性留意,很難去想象她真會放過什麼細節。她若看起來不在乎,純粹隻是看起來。就像她的鉛灰色針織衫,許是從衣櫃裡随意揀選,又許是應他喜好。
“沒想過他竟未堅持與你同住。”安德烈仰靠在沙發上,惬意得半眯着眼睛。看起來很放松,卻在高速思考。他指的是伊斯科夫。
作為采購經理,伊斯科夫的小心謹慎是出了名。供應鍊上出了問題的現在,每一個人都是潛在懷疑對象。沒理由也不該讓和自己同行外出考察的萊納脫離視線。
“我和他住得不太遠。”話裡的意思是他們男女有别,不管他伊斯科夫心裡怎樣想,也沒理由強制要她和自己同租一棟房。“不太遠”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協。可距離這種東西,不管多少,一旦有了總能為人加以利用。
比如現在。
安德烈看着落地窗外的花園,确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因為無處藏身。“那大概決不會知道今夜的你沒有按同他說的那樣,點了披薩躺在床上吃,邊看沒有營養的電視虛耗光陰。”
萊納搖了搖頭,“也許明早他來做客的時候,一樣能在我的垃圾桶裡看到外賣披薩盒,□□上的訂單時間是今晚。”
“你當然會那樣做。”安德烈笑得有幾分深意。為什麼說她“當然會”?
她一笑而過,沒有發言。她在給他時間完成發言。她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安德烈從口袋裡抽出信封,裡面有特瑞特的照片,還有别的。當然特瑞特是絕對主角。他把那摞照片摔到茶幾上,像撲克牌攤開,各個角度的特瑞特,清晰放大。照片後壓着一張列印的短信目錄,同樣的内容,這幾天裡她已看了許多遍。
“他鐵了心要把你追回來,很多雙眼睛也鐵了心要找到你。但憑良心說,他隻是個被利用的倒黴鬼,不論他們還是我們。事實上我聽說,我們的幾位老朋友那兒近些天裡接了許多生意,不少是關于你的——下單的人令人印象深刻。”安德烈在照片堆裡挑挑揀揀,挪出一張曲線婀娜的側面剪影,用指節扣了扣桌面。剪影上的女人留着一頭紅色短發。
娜塔莎·羅曼諾夫。萊納微昂起頭,“受寵若驚。”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查你,但是第一次那樣迫切得希望你落網。我想告訴你的是,第一次的這種經曆确實會讓人驚慌,可你完全不必要擔心,我們會照看你。就像我們照看着每一位同伴。”
安德烈的紅酒醇厚,他似乎有些喝醉了。所以萊納放下酒杯,“你知道過去的十八個月裡他們追查過多少人?二十八個。這二十八個裡隻有七人僥幸逃脫——心知肚明,沒有證據。安全走開的七人裡,又有四個最終因不相幹的小事被捕,調查後牽扯出更多案情。”
她說得很冷靜也很冷漠,就像宣判是的法官,絕對理智。數據和法條不會撒謊,其餘的解釋和辯白留給投機主義者。可不論何種解釋都改變不了這不大樂觀的現狀。
“我想你一定也知道過去的十八個月裡我們追查過三十七個人。這三十七個裡隻有三個僥幸走開。這三個裡,一個在移居新城的第一周車禍身亡,一個在作文員的冷靜期裡竊取機密資料至今還在收押中,一個壓力過重在隐姓埋名退職的三個月後住進了精神病院。”安德烈的語氣聽來頗為惋惜。
“我們或許做的不盡如人意,但是他們糟透了,是嗎?這就是你想說的?”
“我想說的,萊納……”安德烈彎下腰,前傾身體,“如果有時間,我也很願意騰出空間,讓你和蝙蝠俠、布魯斯·韋恩去理一理你們三人間的恩怨情仇。但我們都知道現在的時機糟透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張模糊的鬥篷和面罩上。背景是蝙蝠俠不該出現的洲際公路。
糟透了。至少這一點上,安德烈是對的。萊納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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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透了的另一種直接形式是她不得不為焦頭爛額的伊斯科夫分憂解難、制定應急路線。
原定的備用線路不敢冒險起用,沒人知道蝙蝠俠——神盾局的調查進度,且這些線路和運作中的另幾條俱有重合——重合,本來是故意設計,以節省臨近常規路線上物流、人力、安保和掩護上的開支,恰是眼下最棘手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