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小小的沒有窗、沒有通風口的屋子,在持續的中央控暖和連夜未歇下,似乎變得有些悶熱,有些叫人喘不過氣。邁克爾動作文雅得扯松領帶,隻有自己知道手心蒙着薄汗、手指不怎受控制。沒由來的,心底滋生出莫名的不适。
他需要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内結束談話,然後去睡一覺。邁克爾告誡自己。他隻是太累了。但他不能讓她,讓任何人看出急躁,“哦?都怎麼演?”他裝作閑來無事和她聊着并不喜歡的無關痛癢。
女人笑了一下。轉瞬即逝的笑,卻像利刺紮進邁克爾心田,不适感在放大。她說:“無非是俗掉牙的套路。比方無可救藥愛一個人,比方色令智昏不聽勸;比方唯愛是從丢開規矩和教條,比方堕入聲色陷阱險釀大錯。”
落入心田的利刺原來不是利刺,是未及炸裂的彈藥。一時火力全開,彈片四裂着紮入感官,頭腦裡嗡嗡得亂作一團。不适時宜的記憶哄搶着翻湧,邁克爾死死捉住圓珠筆身,用理智苦苦壓制。她不可能知道,不該知道,僅是湊巧。興許是電影情節,興許是她自身不順利的愛情,與他無關。
審訊室外的鷹眼亦在問,“隻有我覺得她好像在影射自己麼?”沒有人回答,因為他們也有相同的疑問。話裡話外的内容很像,可她平淡中參雜調笑的态度卻像在針對探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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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驚險異常,我想我一定很幸運。”邁克爾過了片刻才那樣答。略長的停頓讓身側的安博路修探員投來克制的、好奇打探。
對座女人的神情卻仿佛意料之中。她直視着他,緩緩緩緩拉起嘴角。整一過程像被高速攝像機錄入後一幀一幀在回放。邁克爾逼迫自己迎上她的視線,然後聽她說:“你的确是,畢竟有人舍命救你。”
轟炸後的振蕩餘波原來才剛剛開始一圈推一圈得擴散,轟的一聲接一聲在邁克爾的腦力炸開。他看見安博路修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見聲音,白熾燈光晃晃照出女人恬淡面容,他卻無從辨認她的五官。一時似正陽當面光暈作了紗籠,一時又似鮮血淋過七竅,面目談不上面目徒餘窟窿。
悶熱逼仄的小屋叫人喘不過氣,扯松的領帶、拉開的領口,隻徒勞讓熱氣進一步侵襲。手裡濕答答黏着的筆杆沒法去摔開,手指用力到發白卻找不到發力的支點。邁克爾的思維時而很清晰時而很混亂——看得見的是從前,看不見的是眼下。
“你什麼意思。”他脫口問出心中所困,哪怕殘存的理智在警告這是此時此刻最糟糕的對答。
捂在心裡十五年的痛、十五年的澀、十五年後的後悔、十五年的折磨,不該在卧底二十年後凱旋歸來的今天戳破。萬般思緒翻湧,他仿佛又回到二十餘歲的年紀,回到曾供職的那個終年如春、四季芳菲的地方。是誰在午後湖畔捉着柳條嬉戲,撒一把紛飛柳絮戲稱六月飄雪;是誰手把手用藤枝花蔓編一頂無冕之冠,弄得掌心指腹傷痕累累,成品不及鳥窩……
他看見了多年前的春天、多年前的笑語、多年前太短暫的歡愉,卻忘記去注意安博路修愈漸的錯愕、女人隐隐的得勝。
“何必多此一問,你分明還記得不是。又或許,隻是想被人提醒。”萊納撥開額前散落的發,眼底的犀利和諷刺盡數流瀉。不去理會傑克的喝止和質問,她盯着邁克爾一字一頓,“名震地底的27号、神盾局的驕傲、新一輩的英模,二十年了,你問問你面前的探員、玻璃外的高層,還有多少人記得懷特·斯拉斯基的名字;問問你自己可在一份報告裡用哪怕一行字去描述,你那敬愛的師長、疼你如己出的前輩是因何而死、如何而亡?”
她真的知道。邁克爾的腦裡隻剩這樣一句話。所以她才配合得聽他談機緣,巧妙得引他論感情。原來啊原來。
但審訊裡徹頭徹尾的完敗并沒在此刻激起心中多少漣漪,他所能感覺唯有胸口一瞬間湧上的窒息之痛,将他強拉會十五年前春暖花開、綠草如茵下的噩夢。嘴裡一陣泛澀和腥甜。他竟在不經意間咬破舌尖。
可是他不能動。起碼還得維系27号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所僅餘的那份尊嚴。
安博路修斥責萊納诽謗,她沒有理會。傑克安慰同僚,邁克爾也沒有理會。那時間,那兩個人的眼中隻餘下彼此。
“做什麼這樣看着我,一副快要哭的模樣。即便是哭,未免也太遲了些。”她前傾了身子,拉近了距離,“南國春色可好?柳條作舞、花冠為許,幸福是否可期?你是否也曾惱怒有人非要插手橫隔、非要毀了姻緣美圖?是否不惜以決裂相逼?是否嫌人古闆過時不知變通?”
所以才說無可救藥愛一個人,色令智昏不聽勸,唯愛是從丢開規矩和教條,堕入聲色陷阱險釀大錯。說别人總結精辟的她,所作判詞又何嘗不是一針見血。
他張開嘴欲要辯白,卻發不出聲音。他知,她知,俱是實話。
“可到頭來呢?你夢中的綠草伊甸園到底成了血染的墓園。你一定還記得,那把尖刀從正中挑起,剜開的絕對對稱。”
他蓦地拍開手中筆,砸在文件堆裡散飛了紙張;蓦地蹬開椅腿立起,椅子擦着瓷磚抓地刺耳也蓋不住他一聲怒喝,“夠了。”終于忍無可忍,終于不能再克制。他和她心知肚明,放任她一吐為快的後文該是怎樣的夢魇。
但她沒有停下。怎麼可能停下。
“挖出的肝膽相照、胃連着脾、腸勾着腸。莺飛雀舞的花園停滿了烏鴉,一節一節得啃,這兒缺了個洞,那兒少了塊肉。那對像極了他父親的祖母綠,渾圓得滾在草叢裡都還有嵌在眼眶時的靈動。你知道麼?他們私下裡管她叫小仙子。”
此刻的邁克爾如一同困獸,眼裡泛着猩紅,嘶吼的聲音卻難逃顫抖。“我說夠了!”旁觀者聽得雲裡霧裡,他卻怒從中來,怒他自己。
“夠了?為救你出那場可笑愛情,白賠一個女兒、眼睜睜看她裂成碎片的老懷特沒有喊夠了;被尖刀剖開的女孩自始至終沒有求饒、沒有吭過一聲夠了。于日記裡一遍遍書寫問心有愧卻懦弱到從不敢承認的你,又憑什麼喊夠了。
“十五年,你的同伴所得不過寥寥一句橫生枝節、以身殉職;老懷特的寡婦僅知幼女意外身亡。十五年,你活成了地下世界的傳奇、是神龍不見首尾的潛伏者典範。到底是手段卓絕、能力出衆的頂尖卧底,還是縮在地底洞穴、愧對天日、藏頭垢臉的懦夫,你心裡清楚。”
雙手握拳的邁克爾·麥考伊特工閉上了眼,眼睑是下洶湧的淚意。十五年強撐起的堅強在潰不成軍的這一刻把他拽進記憶,拽回烈日灼身的午後、腥臭難忍的曾經天堂。
聽這一段跌宕往事的局外人,在血色、忠誠、殘忍、堅毅堆貯的幸與不幸中久久難以消化。來不及回神,也就忘了去問一句,審訊室裡無悲無喜靜靜道來的年輕女研究員,怎會得知十數年一場悲劇的微小細節。
更沒有人注意,仰望着一度傳奇、才算凱旋特工的女研究員、殘酷揭露往事留痕的她,眼裡竟亦有悲傷。複雜的目光似也追随着特工回到十五年前的下午,閉氣凝神的煎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