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再見會怕再也不見,若拖欠一聲再會豈非是拼了性命也要回去?這是二十來歲科林心頭天真的想法,卻在小天才面前小心藏起生怕被笑話。她興許知道、興許從未在意,每每此時看他眼神的無奈中包容,好似在時間與距離雙重夾擊下淡去在記憶裡的母親。
說來可笑,九頭蛇的頂級行動隊員,越年長越怕死,他怕自己死了就再不會有人以該待孩子的方式好好保護這個早熟的天才。
遠行,暗殺,演練也反複過無數遍的動作,卻在近來常常讓他發怵。沒有人知道,他最好的兄弟也不例外。他怕失手怕失敗,怕憂心作了現實,更怕牽連于她。這是個并不複雜的刺殺行動,他擔心的也不是刺殺失手——因為注定要失手。
他出賣了組織、出賣了一同長大的隊員,和死亡單上留名不肯合作的科學家合謀。他要帶她走,帶她出這牢籠,那廣闊世界下的科研基地才是她大展身手的舞台,而不是這陰暗角落配備高級也冰冷的器械堆積處。他知道成功概率很大,也知道她會來,在任務将收尾的最後。科學家手裡的核心技術是九頭蛇夢寐以求,結果其性命前需要科研團隊确證萬無一失。
但她還不知道吧。行動會議那人信誓旦旦,卻在提到科研團隊稍有猶豫。連他都吃不準可要讓她入了這污濁吧。科林仰卧在草地裡,擡眼是她的靜谧。真不願她暴露在滋長的黑暗,若還能選擇。他在心裡說對不起,說忍這一刻便能徹底将你的眼睛從血污裡拯救。
可人命從不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哪怕所論是是死不足惜的窮兇極惡。這些窮兇極惡是和他出生入死這麼些年的隊員,是能甘心把後背托付的兄弟。他在他們和她之前選擇了她,和他們相比她太年輕還有希望和未來。他們的未來早在一次次的遠行和手起刀落中葬送。
但他們仍是他的弟兄。他對不起他們,能做的、能想到的也是興許對生魂了無意義的攢足夠多的錢、買一塊墓碑、在忌日獻上一捧花。哪怕見到她會想起他們,這灼心之痛并非沒有意義若能換她在金陽下正大光明行走。
她看出他的不安,沒有過問為何不安,一如她從不問他的傷口由何而來。他無比感激她的默然,他尚不知道要如何搪塞、可否騙過她的敏銳。她給他講了黃雀的故事,絕處逢生的希望本該大快人心,他卻莫名得更加不安。握刀的手甚至開始發顫。
科林狼狽得尋了因由逃走。落荒而逃之下也就沒能分神去留意,望着他背影的她,眼睛裡是不再掩飾的歎息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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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所料,萊納在研究團隊的簇擁中出現在行動那夜,披着寬送的白大褂,睡眼惺忪。他們和随行的安保是迎着他故意放置的錯誤訊号行動。躲在暗處的科林身邊是吓到快崩潰的科學家,和他重金雇來保全性命的外籍傭兵。
按計劃科研員的安保将被悄無聲息的傭兵結果,傭兵B隊也正摸黑自後方接近目标。但是咚咚的屍體落地聲響後,被結果的不是安保,是傭兵。結果傭兵的也不是安保——那些人回轉身後的驚愕太明顯。一樣驚愕的還有科林和科學家。
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近十年的九頭蛇經曆讓科林确信今夜沒有狙擊點。科學家躲避的備用基地俱是低矮廠房,可用的狙擊點是不遠處重兵把守的冷凍實驗樓。不會布置足以取締重兵的力量,那等同于自爆刺殺任務。唯一可信的解釋,是有内鬼。
不隻九頭蛇有内鬼科林,科學家團隊也有。
科學家越發焦灼把弄婚戒時,科林觀察到另一隊黑衣人的輕巧接近。然後是一片厮殺混戰。
混亂中科學家跌怕着離開藏身處,高舉着芯片願以機密換一命苟且。不隻他的一命苟且,還有那些無辜牽連的傭兵。這絕非投降的好時機,子彈并不長眼睛,但他科林發現已然太晚。
科學家的求饒似乎沒能被聽見,又或許不再要緊。飛來的流彈對穿了芯片也對穿了他,而混戰雙方沒有騰出一眼去瞧他。兵刃交接的聲響外,更多也更尖銳是科研員的尖叫。他們在人群裡無措得躲竄,而人群裡不見萊納。
科林且行且打且找,寡不敵衆和猜疑視線裡,終于尋到萊納。他雖已傷痕累累,還為兩人聯手所敗,卻仿佛得勝一般。她也遠遠看到了他,一瞬即逝的眼裡是他不懂的複雜、不見半點惺忪。但僅是一瞬,快到讓他在錯覺和肯定間不能抉。
科林且戰且進,蒙面的黑衣人且戰且退,都在向萊納靠近。他們叫萊納莫要信他,說他是叛徒。他無從辯白,隻能一遍遍要她信他。被他傷到椎骨的蒙面人倒下,嘶喊着痛楚另一人卻越戰越勇。科林其實有些虛脫,他不知道蒙面人如何辨認,一路而來沒有人懷疑他已變節。
眼皮在打架,手也開始不穩。科林倒地的那時,也就更沒可能看見,被他重傷八九分的另一人是如何在那瞬間被一柄三/棱/刺從後心捅到前胸,萊納又是如何跌坐着、驚慌着大喊“内鬼”、帶着佯作的哭腔晃着他手臂說“你不能死,還等着你指認”。
他都沒有看到,這場始于他手的鬧劇如何在盤根錯節裡成了誰更上一層的驚險較量。
他半死過去的身體被人擡走時,似有人用溫言在耳邊低語,那是他沒來得及聽清、也再不可能知曉的最後一句話别:“睡一覺吧。睡醒了便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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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命中有所注定,這一次我一定護你周全。”他當着一屋子心思各異,信誓旦旦與她說。
她帶着些微的發愣,卻隻問:“可還記得香樟樹邊你我同栽種的槐樹?”
“如今想來業已亭亭。”他一直記得,唯獨不明白何在此時被提起。
她點點頭,“自你走後我每天在看護。”
“現在我回來了,從今往後會同你一起照料。”你和槐樹,都由我來保護。科林的眼中是不容忽視的堅定。
“不,我想告訴你的是,你走後,我還會一如既往照看它。”她卻揚起近乎恬淡的笑,像是久别終重逢故人間千言萬語難盡的回味,又像在再次話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