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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注視着萊納的目光還是那樣真切。沒有了九頭蛇條條框框的束縛,逾越了上下級職場之間的七情六欲,在那雙本裹挾了太多煙火氣的眼裡一一閃現。他仍是那個有情有義、會犯難糾結的普通人,她卻已不再是他認識的她。
不,他從未識得她。他們之中沒有一人看透過她的本質。她是誰,或把自己當作了誰?時間太久,這個問題連她自己或許都已不能解答。
“你還不知道吧。”她看見女特工晃眼的挑釁在拉扯尼爾幾欲崩潰的關切。還是會好奇他該露出如何表情,哪怕連接下來一問一答的對白都早有預計,“那天你在複仇者大樓裡親眼目睹炸成碎片的夫婦,其實隻是她的養父母,而炸了人家的是她本人。所謂的揭穿曼尼塔也隻是個幌子,她比誰都清楚,因為這盆髒水是她和惠特克計較好潑的。”
尼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把種種手段和印象裡敏銳過度但極講情義的她聯系。和她相處的數年半,他自以為很了解她,現在卻有人提出,那興許僅是某個真名不知的組織高層閑來無事陪演的一場絕妙劇本。
可他克制不了震驚,更不能相信、不願相信。他能明白這是特工的慣用手法,突出誇張細節的同時抓牢感情的死穴,正如他明白那個紅發刺眼的特工所說不盡是假。可越是明白,越是覺得萊納深有隐衷。她并非嗜血好殺的人,若不得已為之何不将不得已吐露?說到底他不信不願信這些年朝夕相處的假。
他哆哆嗦嗦去握她的手腕,她沒有閃避。原來熱咖啡下的她和他一樣冰涼,隻未知是如他的害怕到發冷,還是天生涼薄。
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麼,張口卻忘言。他那緊張到神經質、似極被抓包學生的模樣落在她眼裡化作清淺一笑,此時此景下卻更叫人慌張。他狼狽道:“有什麼話說出來便是,大家都在這兒給你想辦法。”
辦法。不是所有問題都能圓滿解決。她漠然想,人世間多的是刀尖上硬劈出的一條道。
“同樣的話聽得太多,我已乏了。”她沒有說,同樣的是指責抑或勸誡,時至今日俱業已無關緊要。這世間大多是參雜于純色裡的鴉灰,但人總習慣去辯界定分明的黑白。能如此明了,何不是種眷顧?
換在尋常情景下,這該是句生硬的逐客,可審訊室裡恐怕沒人會當真。主導的女特工卻偏偏笑得善解人意,“乏了?那就好好休息。明天還來看你。”語罷當真領頭離席。
原來是持久戰的打算,萊納會心一笑。在尼爾的茫然中,她驟然發力拽回手腕,“既已叛逃,比起有的沒的,不如花些時間學學求生。雖然新人一批不如一批,可組織從沒有變過。”她漫不經心的視線和科林在半空中相撞,彼此心了未盡的後半言。
他們那一代的人不作無用功的思考分析,不質疑、不問話。新來的一批批都太過有了煙火氣。煙火是詭谲諜影中的完美面具,最怕卻是将心念一并沾染。迷惘和摸索的過程是一道沉重索命符,可惜非是每個人都懂得。
娜塔莎說到這到,萊納的這間頂樓居室每日定有人探望,談不上鬧心不鬧心的叨擾幾句,縱然彼此心知肚明互讨不到便宜。來的未必總是大人物,反倒是年輕探員露面頗多,尼爾不時也會随行。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對答動辄叫他心痛、探員氣絕。她看他們心想到底火候不夠,也算是她和所謂大人物間的心照不宣,如此縱着,約莫是覺她處套不住細節,在别處着重施力。
左右一舉一動人和智能四下裡看着,倒不怕她弄什麼幺蛾子蠱惑人心。防她得緊,卻不夠了解她。她不常走蠱惑人心的路,因為稍有不差便會反被利用。她更喜歡将自己比作撰稿人,寫一個複雜卻不複雜的故事,故事裡有自己和别人,在故弄玄虛的開闊下沿唯一的直道走,看終款後誰會在路那一頭與自己相逢。其實迷局并不可怕,可怕是人的猜疑,大多數迷局利用人的本性鋪成。
科林每日都來,帶着一看是翻過十數遍、填滿行間距的舊書向她請教。每每來時的手忙腳亂、兵荒馬亂活似預備好挨批的壞學生,哪還有持槍握劍時的冷靜自若。他眼神裡不滅的求知若渴,總亮得晃眼。她看過很多書卻少有他的渴切、他的不倦。大多謎題于她顯而易見,縱使未有結果的,按部就班一套程式印在腦裡,稍加變通,總能輕易得解。她很早知道自己聰慧過人,學什麼都極快,所以對什麼也就興緻索然。她的書很幹淨,因為她過目不忘。可間或地會羨慕那些一筆一劃寫下未解之人的求索。
科林很享受這段時光,仿佛又回到幼時,回到那棟小屋裡難能的平靜。她的解答總是精湛又簡練,卻看不出半點不耐。他想她和他一樣珍惜這段以為再接不上的前緣。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彼此僅剩的過往。
他帶來的書籍其實她十來歲就已看懂扔開,見到近四十依然舉步維艱的他,卻有種不真實的美好。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因斯塔尼亞夫婦執意送她進的學校,頑劣的少年勞心勞力讀着她一眼即懂的幼稚,帶着和她從不相幹的單純。那時的她會轉着手中筆看窗外變幻的四季,想起柳條針葉下揮鐵如舞的某人身形利落。
他一直以為不愛鍛煉的她其實一直想要和他一樣的好身手。他們都以為她喜歡實驗室,或許是有一點,卻沒那樣喜歡。封閉的世界再美,到底隻是一個人的想象,一個人的幻境。他和她是那麼矛盾的組合,唯獨人們都不覺得——他們不知道,讀書的想打架,打架的要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