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沒有那麼多忘不了、走不出。時間總能撫平一切,不論以多殘忍的方式。
不同于記憶的,是搶劫者同樣靠向了他們。布魯斯聽到身邊一聲輕笑,後知後覺有所憂心的頃刻便被未消音的槍響拽回現實——她奪了劫匪的槍殺了劫匪。
他看見了劫匪死不瞑目,也看見了一家三口屢經反轉後的目瞪口呆;他沒有幼年時曾肖像過的複仇場面之後劫後餘生的慶幸,抑或大仇得報的狂喜。他的世界仿佛隻餘下地上冰冷的屍體,和耳邊硝煙未盡的槍。
喉頭是苦的,舌尖是澀的,為親眼目睹罔顧善惡的她。
“萊納!”他脫口而出得咆哮着并不真實的名字,爆裂的怒意吓得小布魯斯往父母懷中縮瑟,也震碎了夢境。他手裡驟然變大的力道把她拽得踉跄,在分崩離析、列作碎片傾塌的世界裡落入他懷中。
胸腔相抵的炙熱溫度,大到似把她骨頭都捏碎的力道,一切還如舊時般不可抗拒,一切卻又截然不同。
她在夢境潰塌後的一片虛無裡終于醒悟,這個背頂起哥潭夜空的男人早已從不幸中走出,同過去的自己和解。他在正面那座罪惡的同時,亦在正面自己的恐懼和憤怒。
沒能走出的是她,始終隻是她。
***
夢的碎片懸浮在灰蒙的虛無世界上空。夢醒後的夢裡世界,可以是任意世界,也或許是它最本初的模樣——虛無。什麼都是的反面,即是什麼都不是。
虛無的世界裡他制着她未受傷的手,卡着她的下颌,半壓着她的席地而坐。他們的頭頂是他碎裂卻未消亡的夢——夢的主人翁尚在,夢就不會真正消亡——而作為這座夢境之主的華尼托,隻要她想她其實可以強硬把他們再拖回他的夢中,逼他面對記憶裡的溫存陌生驚恐相待。
但那已沒有意義。她自嘲得想笑,被掐着下颌骨卻連笑都很艱難。同自己和解的人無所畏懼。抵觸的才有掙紮。
“為什麼那麼做。”他轉過她的臉,和她對視。分别不算太久,她卻消瘦得厲害。至少以前面架不會在掌中硌人。
他問得平淡,語氣甚至談不上疑問,仿佛早有預判,唯獨要聽她親口說。她知道。他一定也知道她知道。相似之人行往陌路,大抵是命運對人世最好的作弄。
“你不喜歡嗎?我以為你會喜歡。”她漫不經心回答,“比起質問,你是不是更該對我表達謝意?畢竟我一勞永逸替你解決了一切不幸的源頭。”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直視着她的眼神是不加掩飾的心痛和失望。
“也許我一直這樣,隻是你從未認清。”
“沒有什麼生來如此。”他的語氣依舊很淡,他從來是個内斂的人,唯獨眼底的悲憫濃得快要溢出。沒有什麼生來如此,你為何要把一顆向陽的心自我糟踐到如斯。
她輕輕哼笑了一聲。面上是不屑,心裡是苦的。她曾反複說,希望是留給有選擇的人,他不相信,他們都不相信。或許在他們眼裡,選擇本身也是一種選擇。這并沒有錯。隻是對于把報複當作所有意義的人,希望是不存在的。
她的世界許久未有光,他是唯一那束光,照得她遍體鱗傷。
她沒有回答,他亦不需要答案。
“就算你能殺光所有傷害你的人,你所在意的、想念的、忘不了的他們也不可能回來。複仇并不能解開心結,它隻會将你困在過去,一遍遍重溫你的悲傷、心碎和哀鳴,耗費你的希望和堅持。你需要同自己和解。”
他像是開導頑童的良師,循循善誘。她想若是早些年遇見他,一切會否不同。可是沒有若是,就好比小醜在比逼入絕境之前遇見蝙蝠俠,哥潭興許就不會有小醜,但沒有小醜之類惡徒便不可能造就蝙蝠俠一般,這是一個永恒無解的悖論。
“但是你看,即便如此還有那麼多人選擇複仇,光是’好像在為死去的他們做些什麼’的念頭,便足夠成為太多個夜晚聊勝于無的支撐。哪怕殺死些人并不能讓你感到丁點的好受。”她平鋪直叙與他說,心裡卻如明鏡——殺一人便是再一次将痛苦喚醒,一次又一次将那道長不好的傷口從疤下撕裂。那不是救贖,是自殘。因為讓人清醒的除了希望,還有痛楚。
“活在自欺欺人中改變不了你什麼都沒為他們做,還辜負了他們最後那點期望的事實。”忠言逆耳。他總是那樣冷靜說着最真實也殘酷的話。他總要所有人接受現實,不在意有人拼命逃避、為何逃避。
如果人生是場哀夢,也許有人根本不願醒來。
他仿佛品出她眼裡極盡諷刺的一句“那你要我如何”,掐着下颌的手輕緩到近乎虔誠的捧起她面頰,“讓我們幫你吧。”
讓我們幫你吧的意思,即是束手就擒。她望着他,很想告訴他——布魯斯太晚了,我已經回不了頭——承載夢境的虛空卻輕微出現晃動。是夢的邊界被強迫打開的征兆。
鐵拳找到了她。那個隻會揮拳的莽夫終于至少一次沒有令她失望。
被布魯斯锢在原地似無還手之力的華尼托,蓦然掙開他的鉗制。突然的暴起,比起僥幸,更似預謀。她頭也不回得從面前憑空撕裂的口子裡穿梭過,面無表情。
那是她迎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