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尼托怔怔注視着布魯斯。那雙專注的藍色眼睛裡印着的全部是她。錯愕的她,情難自禁的她。
他說他會等她,會找到她。他們錯過了彼此的過去,未必連未來都要一并放棄。
她在驚愕之中微微張開的嘴,重新彎成溫婉線條。她向他展顔而笑,沒有任何附加意味的純粹笑容,像終定下決心邁入當下,不再猶疑。沒有人知道她一時的心緒翻湧——感慨的、惋惜的、遺憾的,還有由衷的感謝。感謝此時,感謝相遇。
她沒有回複什麼,他亦不再多言。她略微勉強得扭轉腰肢,在散落的衣物裡分揀出彼此。他側坐于她身後,不時搭一把手。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言中的配合默契,像是習慣了彼此存在的老夫老妻,一道走過朝陽和定昏,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足矣。
那時的布魯斯還不知道。她說不出話,并非千言萬緒難以言表,而是開口的話終究是分别。
華尼托告訴鐵拳支撐“複刻”能力需要龐大精神力支撐。這其實并不盡是假。人造基因目錄裡沒有“複刻”,華尼托博士杜撰得有模有樣的潛能力卻也非空穴來風。所謂“複刻”是借鑒了“夢境”技術。在夢裡營造出一個個子世界,引導人入相仿卻不盡相同的半真半假,于某種意義何嘗不是複刻?
營造多人“夢境”的精神力要求絕不遜于維持基因能力。于夢中夢之中提供了自由發揮選擇的她,所設世界的複雜,對精神和專注的要求可想而知。
假如夢的世界倒計時和警鐘可以具像化,華尼托的操作界面前一定頻頻預警。
和布魯斯的幾番交心、試探、放縱,一再刺激着她那僅存的可憐意志。不動如山得在每個人都逐漸清醒的現在繼續維持自由嵌套的夢,即便對她,此時也堪比地獄副本。
她想要離開,已準備好離開。盡管身體仍是不适,也還留戀被褥間的餘溫,僅剩的理智終究拉扯着她提醒布魯斯離開。
她牽起他的手,他縱容得跟随,以為是去廚房做夜宵的戲碼,卻不想雙雙踏出起居室的瞬間,他用強烈情感将二人卷入的夢境潰塌如砸落的拼圖。原初的虛無吞侵蝕殘暖壁火之際,占據他視線和腦海竟是她回眸的嫣然笑容,和她笑着問的“你還沒有見過我的父母吧”。
她對他說她的父母。她從不願提的過去、塵封的記憶,終在他面前敞開。
他想這樣很好,這世間的大多悲痛源于畫地為牢,敞開心扉的第一步,她邁得很好。那時的他還在想,有他陪着她,沒有什麼是無法直面的。那時的他也未領悟,有些人的沉默并非不幹直面,而是在沉默中撕開傷疤、獨自回顧。
她記得每一個細節,甚至每一句對話。
她把布魯斯帶出夢中夢——他的夢,還有她的夢。所謂“見父母”其實不是見父母,而是回程上的必經。機關啟動後的所有盡屬她的掌控,換言之,機關啟動後他們便脫離了本來的通道而落入她編織的夢境。要從夢中的夢中離開,首先得回到最初,回到由曼因斯夫婦搭建的通道。那裡,曼因斯夫婦才是作主之人。
他們當然可以一起探險、追蹤、揭秘。但她已經太累。而向夢的主人讨要線索,永遠是最便捷的途徑。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得趕在衆人覺察不對味之前,帶他回到淺層、并從曼因斯夫婦口中得到她想要的确認。
***
他們離開溫暖的茶室、一地旖旎,穿過虛無,重新走上了街頭。寒冬的街道。人來人往,車流不息。看衣物和汽車的款式,年代久遠。
華尼托在不知何時為他們變出的長款羊呢大衣,應是當時的實行款式,硬挺的版型穿起來談不上多舒适。她的眼裡卻罕見有了柔光。
那時候的她還隻是個小屁孩。在外冷臉,在家還會撒嬌。她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是連拖帶拽從衣架上取下父親硬挺的制式大衣,鋪在地上當野餐布、搭在身上當鬥篷、混進衣櫃和其他衣服玩捉迷藏……她最喜歡克雷格面對被她折騰得皺巴巴的衣服,哭笑不得又寵愛縱容的神情。
其實自始至終她在懷念的不過那段過早被迫終結的溫馨時光而不自知。所以會在布魯斯為她慶生時——即便不是她真正的生日,也明知互相試探——依然受寵若驚,會逃也似的躲會基地,避開阿福、避開複仇者、避開每一個曾真心對她好的人。
她需要冷冰冰的實驗儀器、木讷的試驗品來提醒她冰冷的現實。
那一點點光暖會讓人懈怠、讓人松弛,讓人差池。她賭上半生的堅持,不能毀于一旦的貪戀。
她猶恐避之不及的源頭握緊了她的手,像要給她以力量。
布魯斯看到了她的眼神——貪戀着不可得、回念着不可回轉的清醒與渴望不清醒——那樣的眼神讓人心碎。他沒有問她想到了什麼,猜得到是大約是往事,塵封心底以為可以永不揭開的往事。正因為從來不必想起,所以也永遠沒能忘記。
她掙了一下沒能掙脫,也就由着他去。
他的手掌幹燥、穩實,按曼因斯的标準是實驗操作員的好苗子,而按華尼托或者說九頭蛇的标準是個很有潛力的實戰員。
華尼托搖了搖頭,企圖把這些荒誕想法甩出腦内。
她和他并肩走在父母那個年代的平和街頭,危險的爪牙尚且對他們一無所知,她卻再回不到那個無憂無慮年代的心态。走偏的路改不回來,不存在矯枉過正,因為路的結點始于做出抉擇的時刻。此後再拼命的跳脫,也隻是于新路線上的微調。
華尼托沒有想過改變,她一直是個固執的人,固執在自己選的那條道上一路摸黑。珍視、呵護、友情、愛情,不存于九頭蛇世界的純粹,她也不配擁有。布魯斯看見的、體會的她的妥協,不過是她于夢境之中的……放縱。
華尼托領着布魯斯,踩着積雪,迎着夕陽,拐過一個個街區漸遠了城市。夕陽餘晖染粉流雲,她曾最愛的景緻,換在今日與她的意難平攜手共睹,卻少了些興味。說到底,是她找不回當年的心性。
他們曲曲繞繞的步履停在近郊不顯眼的區段,不顯眼的一扇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