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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為什麼會讓人活得很累。”華尼托的目光從震動的手機快速掠過,乍亮的屏幕上隻有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和紅色标點,沒有文字,光憑她沒有起伏的表情難以判斷訊息的重要性。她回望向布魯斯,淡聲說。這是她對他所謂“期望不同需要的僅是一顆不斷質疑的心”的回應。
她那樣說卻未必那樣想。
“還不如做一杆沒有思想的武器,不會累也不懂痛,存在的意義僅是完成每一項殺戮指令。你是這樣想的吧?所以下令給貝魯西斯洗腦。”他直直看入她眼底,看着她懶散的眸光因他的平鋪直叙驟然收緊、微滞。
他猜對了。她遠比她僞裝得容易解讀。
暮秋近冬的時日,陽光總是來去匆忙。不久前還透滿窗扉的暖陽,此刻又遮遮掩掩縮回雲層。布魯斯迎着逆反的光朝華尼托靠近一步,再一步。漸淡的天光裡,他眼中的堅定、腳下的信念、肩上的準則,似那不動心火的具象,以比天光更勝的不滅之姿,驅散這晦暗。
人間不必有神明,他即是神明。每個心懷執念的追逐之人均能為神明。
“無用的哲思在生存面前不堪一擊,于是他們奪走了被選中者思索的能力。不聽、不想、不動、不念,他們說這是最好的狀态。可人不是木偶,他們剝脫了他的過去,因為他善思善辯,卻忘了問善思善辯的他會否偏移他們選定的按部就班、走向更大膽的未來。”
他與她面對面站在她的半步之外,半步的距離觸手可及卻天塹似得隔斷兩種觀念。
“當真會有這樣的飛蛾撲火嗎。”她輕聲問,不知問他抑或問自己,又或許是問他更是問自己。
“你是最好的實例,又有什麼會比蟄伏至今的你自己更有說服力?你将這路孤注走出康莊,卻為何不敢信旁人身上的一點奇迹轉折?”
“你不明白。”
經曆了非人訓誡的不論是誰,是否還會有來時的初生無畏?他說得不錯,洗去了記憶經曆未必洗掉人格,不屈的人哪怕重來一回依舊會頭破血流争自由。那如果為每一次反叛施加打到昏死而醒、醒而昏死、聞鞭思痛的囚鎖,自由的代價是否還值得?更勝者,将這體罰作為定餐訓誡以規避或可的不老實,還是否會有人為那飄渺的自由妄作掙紮?
她不知道,但她想貝魯西斯也許會在将來某天給出答案。
“那就讓我明白。”布魯斯的聲音把華尼托從思緒拉回現實。
誕于黑暗的不屈雷打不動,大約是夜本空寂,于萬籁俱寂中磨煉的心性不會為白日浮華所動。他背抵最濃稠的夜,目光所及卻比正陽更灼人。
她在寂滅的天光裡被他灼熱的目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唯獨這一次她沒有逼退。她說:“好,我帶你去看。”然後他們四周的空間開始變化,她在瞬息間帶他回到了她在極地的實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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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往常她是不會這樣做的。華尼托的九頭蛇事業和剛正如布魯斯該是泾渭分明兩道線。可是這一日,不知是急于證明又或僅為以理服己,她近乎迫切将他帶回她的地盤,堆積的檔案和影像之前,隻為供他一睹九頭蛇的訓誡有多殘忍。
這裡有每一項她簽過字的終場驗收的實錄,封頂的那一卷屬于貝魯西斯。
她陪着布魯斯看完這段幾天前她才現場觀影的影像,期間他一言未發。全長30分鐘的實錄不能算短,他們一分鐘也沒有快進。她其實并不想看第二遍,第一遍都讓她不适。可為了那些她也不知想證明什麼的證明,她強忍了下來,乍看之下和驗收的當天一樣氣定神閑。
實錄結束于教官粗暴把貝魯西斯拖下場的畫面。她暗自呼出一口氣,收了光碟,故作無所謂地問他:“如此這般,你還覺得他和更多如他的試驗品能重拾初心嗎?”
“這些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沒有接她話茬,他的答非所問在她那張氣定神閑的皮囊上撕開一道口子。
“什麼?”
“我不知道你是以什麼心境站在那兒,可我看得出來你并不喜歡那場面。這樣的驗收你參與了不少,從積壓的文件厚度看得出來。我隻想對你說一聲,辛苦了。辛苦你陪着魔鬼們演了這樣長久的戲。”
那道口子在他并不動聽的話裡越拉越深,終于露出猝不及防之下忘記遮掩的疲憊和窒息。她仿佛又回到把自己關回辦公室的午後,回到深陷無力的那種疲憊。強如華尼托也會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