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好奇那個“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給了我什麼,正把貞子明信片封在信封裡再夾進書的我,指了下床頭櫃上的發卡,但是完全沒想到的台詞突兀地從她嘴裡蹦了出來。
“哎呀,好漂亮的發卡,跟小悟那孩子的眼睛顔色差不多呢。”
?奶奶學會讀心術了?所以我的審美也是遺傳的嗎?她隻見了五條君一次啊,怎麼會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
果然,她又接着看了眼我的衣櫃,問道:“小希啊,你昨天穿回來的外套也是小悟的嗎?”
我這回反應過來她今天是在因為什麼執念在念叨了。
從四歲起我就光榮地成為了“隻會笑的面癱”,在學校的自閉兒童傾向一度讓社交變成了世紀難題。
青春期的時候到了,我依舊從來沒有打扮自己或者在聊天時提到任何男生的事情。如今閃亮的小悟作為“我的老朋友”從天而降,她在意确實也很正常。
“喔,那個是小悟的朋友小傑借給我的,奶奶是要拿去洗嗎?”
奶奶笑得很開心:“啊……是的,拿給奶奶吧,借别人的衣服一定要洗幹淨再還回去。”
她如願感受到我是個異性緣很正常的人,并沒有出現什麼好好的孩子長這麼大除了被欺負和在戰場上,連和同齡異性說話都沒有過的……真實情況。
我悲戚地看着自己的雙手,這雙手在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牽過男孩的手啦,那是在到處死人的瓦礫堆上。同樣是一個風和日麗學校爆炸遍地死人的好日子,被提着手腕拘捕。
好吧,這是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即是美麗的吊橋效應。
回家的半天之後,座機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是有關前天意外事故存活人員的排查。很高興也很遺憾又一次聽見了他熟悉的聲音。
當時班主任是跟随着輔助監督的疏散逃出去的,也許是經曆過生死一線,他和我說話時的語氣和态度都和原來不太相同了。
我提前囑咐好了奶奶,沒一會兒警察帶着班主任來敲門,他們看見精神狀态很不錯身上也一點傷都沒有的我,就直接把我當做了不在現場錯過了事故的學生。
警察走後班主任給了我賠償費,例行詢問我的學籍去處和學業計劃……已經交過的學費不予退還,學院重建需要時間,是否願意被保送至高中部繼續學業之類的問題。
按照夜蛾老師的囑咐填寫了自己轉學的資料單,一切都解決妥當後時間也不早了。
謝頂的中年男人在我家一直表情尴尬,奶奶被我囑咐一直待在屋裡,警察了解我監護人的情況時我隻需要出示醫院證明就夠了。
但隻剩班主任的時候她正巧出了房門,知道算是家裡來了不需要招待的客人,她還是笑眯眯地跟他問好,端了一杯茶過去。
他連連道謝,卻都沒有敢伸手碰杯子,最後一切辦妥時,他已經在不停擡手擦掉額頭的汗,開門的動作可謂急切。
“老師。”我說。
男人轉過頭來,依舊如從前般沒有看我的眼睛,隻不過這回是緊張的。
“救救初三二班新子一華?”
他放在門把上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整個人差點跌坐下去,夾着公文包的胳膊僵硬,全憑那隻死死攥着門把的手穩着身體。
“早見……”
“你根本沒有錯過意外,我知道你每周四都留下做值日,那天我下樓的時候也看見你了。”他的聲音就像是被扼住喉嚨後才發出來的。
他下樓的時候看見我了,但卻沒有像個有責任感的教師那樣扯一把逆行的我的胳膊,或者喊一聲自己的疑惑。
我的聲音也很小,奶奶就在廚房裡走來走去,或許是在整理我今天新買的豆糕:“你不止知道我每周四都值日,你還知道我跟江藤根本不是好朋友,你知道合田帶着小混混來堵我……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做就算了,還要把我踹來踹去。”
“……”
他垂着腦袋:“我……我本來也什麼都做不了,我在辦公室裡都擡不了頭,在教室裡甚至要看學生的臉色。”
他給我鞠了深深一躬。
“我……很高興你能夠離開這裡,早見。”
“我不配當一個老師,我隻代表我個人最後和你說……你當時明明就在破壞最嚴重的三層,但是你沒有死。”
“是我這樣的人最應該前天死在那,你沒有死是因為……我向外逃的時候,你在往裡面走。”
他足足彎腰下去一分鐘,再擡起頭的時候,仿佛老了十歲,眼睛已經泛光。
我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就像每次我們面對面時那樣。
看着那杯他愧疚心虛到接都不敢接的茶,我隻是搖頭:“你活着是因為我心善?不是,你活着隻是因為你殘忍。你前天在那事故裡活下來了隻是因為你幸運,跟我什麼關系都沒有。”
“是我舍身救人的品質打動了上天,神明降下注視讓我奇迹般活下來還沒有受傷嗎?我才活十幾年我就不信了。這個世界最公平的事情就是命運對誰都不公平。”
“别人把你踹來踹去,你就踢到我身上,我沒有能力反抗——是的,我不想丢掉學業,不想讓奶奶被欺負,不想成為殺人犯——你也懂什麼是無力反抗,你知道無力反抗是什麼滋味,卻還要這麼做。隻是因為你殘忍、惡劣、懦弱、沒有良心。
你也有女兒,你愛她時能夠想到生日時給她準備個驚喜,送她裝滿一千隻星星的許願瓶做禮物。到了我身上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尊重什麼叫愛了。”
我直視他的雙眼,如同往常每一次,今天他終于瘋狂顫抖着眼皮對上了我的視線。
“我現在已經有能力反抗了,你知道新子一華最後是怎麼死的嗎?我知道。
等我死掉的那一天,臨死前會詛咒你——也許那時候,你正在和女兒坐在一起看電視,她幫自己年邁的老爸剝着橘子吃。
她已經不是現在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長大成家,生活幸福美滿。
而你也早就洗心革面,如今甚至成為了一個桃李滿天下的好老師,并且為了自己曾經算不上什麼的所作所為做了好多年的噩夢,午夜夢回時便後悔……
但是那一刻,你的女兒轉頭笑着将剝好的橘子遞到你手心的那一刻,你就在客廳裡、坐在沙發上——
莫名其妙、渾身顫栗、身體抽搐,四肢扭曲着變形炸開,變作一個怪物死掉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近乎無聲地在落淚與道歉,不敢驚動任何人,表情痛苦到了極緻,就像我曾經那樣。
我從來沒有請求過他不要這樣對待自己,我沒有低頭哭訴過自己有多麼的痛苦希望他能夠不要繼續那樣做。
他也許根本沒有注意過自己在做什麼——本來也不是犯法的事情,隻不過是一些小事,但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那樣對待一個孩子——可就算抛開善惡,那是人與人最基本的尊重和共情,還要歸咎于我沒有求情,沒有試圖感化嗎?要怪我能力不足嗎?
于是現在他也沒有請求的機會,隻能見我最後一面時聽到最惡毒的詛咒,帶着縱橫老臉的淚水無聲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