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被雲遮得嚴實,夜空猶如一大塊黑色絲絨幕布,上面墜着的星子是磨蹭多了就會掉下來的亮粉。
我在腳步一刻不停地奔跑,從落地京都新宿開始,這勞苦命的雙腿就沒停下來過。早上接到任務安排慌忙秒速到位,直到現在——
被迫二十四小時超長續航的雙眼依舊炯炯有神,咒力灼燒之中它們能清晰地捕捉我正在追擊的目标。
剛剛抽空看了一眼手機,烏漆麻黑間瑩亮的屏幕還在因為我的動作而顫動,明晃晃到有點刺眼。抖出重影的阿拉伯數字跳動了一下,末端由0變成1。
現在是深夜十二點三十一分。
沖出街邊的綠化帶,我的視線依舊緊抓身前五米左右那一點微小的咒靈咒力。它簡直就是滑不溜手的泥鳅,體型小得過分,逃跑起來速度快得要命。
我已經一路追到了歌舞伎町,甚至從一丁目追到二丁目,又曲曲折折反反複複追回到一丁目。根本沒空去看周圍障子一般華麗多彩的霓虹招牌,它們在極速前進的視野下化作了一條條向後拉伸着的光帶,眼花缭亂。
人潮洶湧,這個時間的紅燈區魚龍混雜,鼎沸喧嚣。我在人群中穿梭,周圍不止有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黑丨幫成員也屢見不鮮。
酒吧、俱樂部、情人旅館,飲食店、風俗店、成人商店。五顔六色的燈光從四面八方照來,好似奔走在眼花缭亂的萬花筒裡。
這隻咒靈實在是棘手,我真切懷疑是不是全天下最難對付的咒靈都被派到了我手裡。早上先是和被困擾的普通人受害者——一個有名的财閥和他的妹妹——進行交涉溝通,像個捉鬼獵人一樣分析事件原由、确定詛咒性質,再快速出擊實施措施進行追捕。
這個小家夥基本上可以形容為寄生蟲,防禦力不堪一擊被我的眼淚碰到就是死,但有着非常煩人的術式——屋漏偏逢連夜雨,誤判等級的問題還在這時候撞上。我是挂名二級術師,結果這個咒靈都會術式了,還是非常棘手的一級。
半途而廢是不可能的,我本來想等增援,輔助監督一開始也是這樣決定。可當我發現這隻咒靈有寄生後瞬間将人殺死的招數,坐是坐不住了。
當然明知棘手還要單槍匹馬直接上也不完全是我個人英雄主義,财閥和他的妹妹都因為詛咒的束縛危在旦夕,他們在求生欲之下給我各種施壓也隻能說是情理之中。被迫上陣也是為了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拼搏,工作的壓力驟然成了幫助他們和死神賽跑。
總之,隻要我一直追擊,詛咒就隻能疲于奔命。我沒有破綻,那麼它也休想抓到機會寄生下一個受害者。
已經馬拉松快要超過八小時,我真的幾近崩潰,體質差勁的小炮灰最不擅長跑步,更别提需要集中精力鎖定目标,随機應變圍追堵截,這都已經比法定工作時間還要長了!
假如這時候我能搖人,五條悟和夏油傑瞬間閃亮登場,大家一起聯手解決任務,我真的會撲上去死死抱住他們埋頭在對方胸口嚎啕大哭,這種形容足矣見得現在的我有多崩潰。
能者多勞,我很不幸是那個很能的人,完全不缺咒力像個機器,隻要有油就能跑能追。估計今天來的是别的術師,這活可能完全幹不了,不知道會釀成怎樣的慘劇。
因為被通知要見财閥,我今天沒有穿校服,戴了那頂黑帽,頭發掖在薄風衣的領子裡,黑襯衫黑長褲。
這樣打扮的時候,奔跑在歌舞伎町一番街,過路人不會再一眼将我認成需要買兒童手表的小孩子,在這燈紅酒綠的地界安全不少。
我依舊毫無破綻,作為獵物的詛咒卻已是強弩之末。這場超長追擊戰到了現在這個點,可以說已經一錘定音。
視野裡的咒力小點狂放地漂移,大轉彎沖進了街邊的一家柏青哥店。超大的落地玻璃窗好似把店内的排排彈珠遊戲機都變成了櫥窗裡的漂亮商品,燈火通明的店内座無虛席。
最後決戰了,竟然還不死心,挑了個人群密集的封閉空間嗎?
我幾乎立刻開始入手從側門後門或者窗戶突破進去,同時還不能跟丢那點咒力标記。能夠随時變幻形态的淚索幫了大忙,我可以把自己當成蜘蛛俠用。
從衛生間的小窗戶把自己塞進來之後,我腳不沾地化作一陣急促的風。哪怕是直接落腳男衛生間,甚至裡面還有人,但隻要我足夠快足夠波瀾不驚,就能營造出警察辦案的正義凜然之感。
非禮勿視,路過身側的小便池以及站在那的路人,沖到貼着大塊鏡子的洗手台前。我跳上去借高一蹬,雙手擡起一震,腰間淚壺吐露彈藥,淚片齊發!把就要鑽進通風口的詛咒生生逼了出來。
已經無法保持之前那種“天王老子來了也抓不住它”狀态的詛咒估計沒想到它能遇上我這麼一個心高氣傲“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祓除你”的神經病,隻用我一個人就展示了什麼叫蒲葦韌如絲以及磐石無轉移。
該放必殺技了。
果然,眼前就要落入淚網之中的詛咒突然爆發出了猛烈的咒力,如同一顆出膛子彈般把自己給發射了出去!
“叮!”
可惡,還好我有象征着前輩們關愛的眼鏡!
它直接射向我的眼睛,被平光鏡的咒力防護罩彈開,這才避免了瞎眼的結局。見一擊不成,妄圖拼命一搏來翻盤的詛咒繼續撒腿狂跑。
正巧這裡沒有攝像頭還是狹小空間,我本想直接把整個衛生間都淹了簡單粗暴地溺死它,但身後有人的被注視感一直都在大腦某個角落亮着警示牌。
好像沒有吓到那位路人。不知道是不是打小鋼珠累壞了腦子,餘光裡他提上褲子之後還好奇走了過來,站在遠處看着我在普通人視野裡突然跳起又跳下的行為藝術。
那邊就有新鮮美味的自動送上門的人質,詛咒卻隻把它的半身給分了出去——咒力小點直沖那位路人甲的腦袋并立刻沒入其中。
這是它寄生财閥妹妹的手段,比較溫和,速度極快,但沒有一擊必殺的能力。
更強的本體則突開衛生間大門朝着店内狂沖,我自然懂得輕重,扭頭迅速記住路人甲的相貌特征,甩出一張淚網将其縛住。
為了防止意外,淚網拖着他進入了廁所隔間。門被大力拍上,我速度轉身一刻不停去追它的本體。腳下步子交換時,因為超負荷而過于勞累的雙腳簡直軟成海綿蛋糕,差點給自己平地摔。
趕緊讓咒力頂上,發條上滿,最終決戰了我絕對不能辜負自己這麼長時間的努力。
從衛生間沖出來,我擡起手指結印,豎食指中指懸于唇前,言靈吐出時氣息因劇烈的喘動聲音搖擺不穩:“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濁污殘穢,皆盡禊祓!”
隻有術師才看得到「帳」緩緩罩下的墨水般效果,這個落在柏青哥店上的帳不會讓任何普通人察覺。現在的詛咒處于爆發後的虛弱期,沒有足夠甩脫的速度逃出去,隻能被圈在這裡等着我送它入輪回。
我身形漂移迅速掠過就餐處和休息區,甫一踏進擺放排排機子的大堂,我就明白了為什麼這狡猾的詛咒要選這麼個地方逃竄。
四面八方“bui~bui~”的發射遊戲音效、紅色的數字被搖動閃爍變化伴随着的動畫聲響、噼裡啪啦的鋼珠碰撞跳動之聲和鼎沸人聲……
我繼續在此間穿梭,隻能用速度來彌補感官的影響,還要注意不要太引人注目。
耳朵幾乎沒法用了,再怎麼使用咒力加強我也做不到捕捉它運動的聲響。眼睛就更别說了,眼花缭亂的動畫和光效配上亮堂的頂燈,根本看不清那點咒力。
所有的氣氛都在烘托遊戲的樂趣,刺激賭徒們的神經。我一身黑衣,像個濃稠幹淨的影子切入五色斑斓的過堂。除了店裡的安保,沒有人分來一絲注意,大家都沉溺在各自的勝負輸赢之中。
開獎、投射、開獎、投射……無限循環。
就像我追着詛咒從一條到二條再回一條一樣,眼裡除了那點咒力熒光别的什麼都沒有。他們則隻是牢牢盯着金屬銀色的閃亮小鋼珠,聆聽彈跳碰撞的緊張之聲。
驟然停下腳步,我好像也忽略了什麼。
運動刺激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的代謝,一時跑步一時爽,一直跑步一直爽。
跑八小時爽過了頭,現在一點也不爽,下輩子投胎願舍雙腿坐輪椅的地步。
多巴胺讓我的大腦興奮,以至于智商下線了,愚蠢占領高地了。
面前三個路人乙丙丁旁邊,最靠牆的那台機器上,剛剛還被我牢牢記住外貌特征的路人甲正坐在那,認認真真盯着跳動的鋼珠。
掉入開獎區了!
紅色的數字開始輪轉,他放在旋鈕上的手在斑斓的燈光下被打上各種顔色,很容易讓人忽略它本身。
不就是和乙丙丁一樣的普通成年男人的手嗎,他也是一樣的體内沒有咒力的非術師……
“叮當噼啪!嘩啦啦啦……”
小鋼珠從機器頂端傾吐而出,噼裡啪啦的聲音像是下起了硬币雨,或者調皮的孩子在不停搖晃他的存錢罐。
那隻放在旋鈕上操縱彈珠朝着中獎區彈射的手——絕對不是普通社畜敲鍵盤的手,它不止天生手指修長漂亮、掌心寬厚都勻稱好看,上頭生着的繭無法解釋為體力活的操勞,也不是彈琴或經常執槍的手。
那是一隻握遍刀槍棍棒,如鷹爪般有力且緻命的手。
搖動的數字已經暫定——“111”。液晶屏幕華麗閃爍,愉快地播放起動畫來。
欣賞完令他牽起唇角那塊疤痕的動畫情節之後,男人伸手到出獎口的小門,把得到的鋼珠收起,準備到計數機裡去換計數紙。
在他開始打這一把之前,這個身高和五條差不多、骨架要比他大上些許的成年男人,應該正被淚網捆縛着、躺在廁所單間内因詛咒寄生而陷入昏迷。
坐在遊戲台前的男人黑色短發,疏于打理的劉海自然生到了幾乎紮眼的長度。然而卻并不顯其頹廢,露耳的短鬓角幹淨利索,後頸微長的黑發也剛剛好。
他有一張薄相臉,哪怕笑着也看起來很兇。似刀的長眉并不濃,細卻淩厲。漫不經心的神情自始至終不曾改變,哪怕赢了錢也依舊挂在勾起嘴角的面孔上。
“再來一把?”隔壁的路人乙盯着自己的遊戲機台,和剛赢了錢的甲随口聊了一句。
“再來一把——啊,什麼嘛,要走了。”他有點不耐煩卻無可奈何道。
代币黃金塊堆在桌台上,直射的彩燈打上去泛起亮晶晶的高光。
我的大腦此刻湧現出八個小時内對付詛咒經曆的全部畫面,在人眼攝像頭一路拍攝儲存下來的所有場景中,查找鎖定某個位置的某個身影——
豔陽高照時提着章魚丸子站在燒烤店門口排隊的男人、午後暖風将淡雲吹成魚鱗褶的藍天下被一個嬌小女性挽着胳膊從花園神社門口出來的男人、夕陽沉入地平線之前影院後街拉面店裡翹着腳等餐的男人、夜幕降臨後成人用品店門口蹲在熒光招牌後旁接過進店的高挑女人手裡遞過去的果汁的男人……
他打了個哈欠——也可能不是——他張開嘴巴,好像在嚼的口香糖粘在了牙床上弄不下來,伸手進嘴巴裡。然而伴随着吐舌作嘔的動作,被拿捏在指尖拽出來的東西,是那詛咒的半身。
那玩意其實長得很像腌菜裡的水産魚幹,但它隻是像——沒有正常人、甚至正常術師是可以把那東西吃進肚子裡再吐出來,自己什麼事都沒有的。
強健的體格和一身肌肉都遮在黑色長袖外套下的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隻一看便是咒具的盒子,就如同數完錢将鈔票塞進皮夾,動作熟練又随意地把那詛咒塞了進去,抹上封印。
他又掏了掏鼓鼓囊囊的口袋,似乎對于裡面裝滿的垃圾零碎生厭,全部撇棄在胳膊杵着的桌台之上。
那是兩三張噴了高級香水的名片,一張皺皺巴巴的賭賽艇票單,還有一支水蜜桃味的棒棒糖。
男人走在堂内,步伐沉穩不急不緩,舉手投足平凡和任何一個與之擦肩的人無所差别。他的路線仿佛隻是目的明确停在計數機前,娴熟換來代币又沒素質地随手丢下了口袋裡的垃圾。
然而我也緊随其後走了這麼一遭,因為抓捕一整路的詛咒被帳倒扣而下無處可逃,目标為它的我一路驅趕。
就在此刻,飛翔小泥鳅詛咒正好一頭撞上了那張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