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高專醫務室的天花闆。
身體在發燒,原因大概是中暑。不知道為了僞裝我在地上昏迷了多久……皺起眉頭,額上的冰袋就因為這個小小的動作發出細微的聲響。
房間裡很安靜,沒有除了我以外的人在。點滴好像剛挂上不久,看樣子我醒得很早,大概才被高專派去的術師帶回來。
慢慢地,大腦開始工作,我先是例行思考起最差的可能性……可能從第一開始,我之所以能夠救下那些人,就已經是夏油傑想好的事情了。他們之所以能活着,是他不希望我受到牽連而被處以死刑。
高專的人隻會認為是我發現了同伴的暴行,試圖阻止未果被擊敗昏厥,成功救下的非術師就是我并非共犯的證據。
也許他并沒有因為我的态度而動搖,他根本沒有改變想法……不過我也不會怪他,畢竟我已經對他說過夠多的謊話了。
既然已經盡力,我就安然枕在病床上放下了心,選擇信任他。至于夏油傑往後會去做什麼是他自己的事了,對我來說那隻咒靈在他身邊,和我跟着他沒有什麼區别。
我盯着玻璃瓶中的藥液,冷意流入血管,袖手旁觀放走兇手,今天我也殺人了。
算啦,今天已經以毒攻毒治好暈血了,殺人就殺人吧,反正我也不得好死,我是邪惡反派。
窗外風過樹梢傳來嘩啦啦的繁葉摩挲聲,還有蟬鳴。“嗤!”瓶蓋掉到地上叮叮當,滾過一圈在太陽底下閃着白光。心中那瓶橘子汽水倒吊,咕嘟嘟流淌出來,把夏天的最後一點熱氣都澆得散掉了。
蟬不再叫了,那一刻忽然就入秋。
……
一覺睡到了後半夜,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迷迷糊糊覺得腦袋針紮一般疼痛,大概是昏睡太久。
酸軟無力的四肢和見底的咒力在警告自己,我現在就是太陽曬多了都會死掉的弱雞。
“醒了!”精氣神十足的聲音驟然響在耳畔,把我被頭疼喊醒卻還殘存些的睡意吹飛。
一片漆黑的視野裡,突然閃出一對藍眼。如果不是距離太近,我都沒辦法在這麼黑的環境裡辨别出它們的顔色。
“悟?”
其實并不知道剛剛一鍵清空的夢裡是什麼畫面,但我突然就感到雙目一陣熾熱,眼淚不受控制那樣潸然而下。
以至于開口吐出他的名字,前半個音節完全如常,後半個音節卻像吸飽水的海綿突然被重壓,亂七八糟。
五條悟頭發亂糟糟的,很明顯一直坐在床邊的看護凳上無聊地拿腦袋滾牆紙,不知這樣呆了多久。
他立刻擡手胡亂抹起我臉上的眼淚,結果越擦越多,瞪着我的六眼好像要使用恐吓技能以停止淚流。
長臂一伸抓着我的肩膀,他把我從床上掀起來騰出位置。脫掉鞋子直接爬上來躺到了被窩裡,把我按在懷中。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我已經調整好心态拿袖子擦幹眼淚,什麼事也沒有了。
“是噩夢?還是因為傑那個家夥——你做噩夢不會哭,所以是因為他吧。”
他說的沒錯,我做噩夢驚醒了或者被叫醒了都沒有反應,現實和夢境分得很開,從夢魇纏身的第一天起到剛剛為止全都是。
猜反了,還真不是因為傑殺人叛逃的事情,是因為噩夢。
“啊……是,我很擔心他現在帶着兩個孩子逃避通緝會不會很辛苦。”
五條悟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強行把我翻了個面臉着朝他:“好,不是因為傑。你做了什麼噩夢?”
?我這個騙子的拿手把戲是再也騙不着人了嗎?
好吧……隻是那個永遠會被我騙到的人暫時不在身邊罷了。
他突然擡手戳中我的腦門,力氣不小,我疼痛的腦袋嗡嗡作響:“又是因為傑了!”
這下我徹底驚愕,我不是把情緒寫在臉上的人吧,面癱臉能傳遞多少訊息?怎麼現在五條悟都能對我使用讀心術了,難道是我的眼睛暴露了一切?
看來我的最強形态是四指獨眼龍,一看就像那種飽經風霜的高人,深不可測。
他皺眉抿唇,盯着我現在的表情深思,好像這回讀不到答案了。我感覺好笑,就立刻閉上了左眼,探出右手來彎下小拇指晃一晃手提醒他——
呃呃呃呃要被壓成餅了!!
講地獄笑話的我被五條悟翻身一按提起拳頭來暴揍,我頭很痛沒有精神反抗。他也人道主義地沒有真的出拳,隻是打個滾,像隻八爪魚一樣死死纏抱住我。
喂喂,如果我有一米九這樣完全沒問題,但關鍵我是個小矮子,我可以這樣抱住他毫無違和,可這麼大隻的巨型貓科動物纏上來就太奇怪了。
“這是病床,空間有限,我這樣就不會掉下去了。”他臉皮很厚地張口就來。
我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也是,你也累了,坐在旁邊待多久了?要不我去其他位子上睡。”睡覺還是一人一張床來得舒服。
“不行。”
好久沒有摸到過他的頭發,我才發覺自己還有這個瘾。發絲冰涼柔軟,讓人覺得像在撫摸雪豹或者類似的動物厚實的毛發——當然,像布偶那樣臉龐俊俏卻屬大型貓咪的動物好像也很合适。
假裝正經地給他梳理發型,少年張揚着亂翹的發絲其實也沒有什麼造型,這樣随意就很帥氣。
被當做小動物對待的五條悟有些不滿,揮開我的手開始揉我的腦袋反擊。他複把我當成動物摸回去,但是手底下多用了一份力道,給我疼痛的腦袋按摩。
“你說‘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傑給你生孩子了?他什麼時候懷的?”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但是那一秒我驟然發覺,現在影子咒靈的狀态好像也能解釋成傑懷的我的孩子。
能秒速讀取我心思的五條悟雙目圓瞪,挑高的聲音能給天花闆鑽個洞:“什麼!?真的有孩子?!”
他一副現在就撸袖子飛出去抓夏油傑,要把他的孩子打掉的惡毒女配架勢。我真的哭笑不得,死命才拽住了他的胳膊,朝着窗戶就開始擡手擺出「茈」手勢的五條悟恨不得隔着十萬八千裡一發狙擊到位。
我隻好原原本本将事情的全過程都和他詳細講述了一遍,原本很沉重的事情現在變成了“十六歲少年傑是怎麼變成夏油爸爸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版本,隻能說悟為了安慰我也算煞費苦心。
“哦,那沒事的吧,不管他想做什麼,都不會太過分。”
五條悟抓着我的手背親來親去,思考着關于這件事的問題。雖然很奇怪為什麼要這樣思考,但我還是選擇了尊重他人的癖好。
“知道你救出很多人,我就明白他沒太大問題,你趕上了去見他,肯定就沒事。”
我皺眉與他對視:“這麼信任我不好。”
白發蒼瞳的少年一頭紮進我懷裡:“哦,那不信了,你是騙子。”
?所以這是要一頭撞死騙子的意思嗎?
抱着個毛茸茸的腦袋睡覺很暖和——我現在已經不覺得暑熱了,反而開始易冷。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之前,他悶悶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噩夢呢,噩夢還沒說。”
我都半隻腳踏入夢鄉,哪有意識回答他的問題。
這家夥的手指爬到病号服底下,使了點力氣掐我腰上的肉,生生把我又掐醒了。
“也沒什麼,就是教科書級别的噩夢,什麼事都很糟糕那種。”
我不得不提起精神來說話,語言系統報廢過一次之後,我總覺得新拾掇起來的不太靈光了。
“那能讓你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怎麼連這也能看出來,我是沒有秘密了嗎?
“或許……它确實随時都可能發生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我是一朵雲,這樣就吸到嘴巴裡吃掉了。
……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根據咒術規定第九條,夏油傑被判定為詛咒師,需要将其處刑。
他帶着兩個小女孩開始了逃亡。
前段時間在新宿,他和出門的硝子單獨見了一面,然後就是被一通電話叫去的悟。
彼時我正通過聽筒旁聽兩個人就“背着他和硝子生孩子”這件事吵非常離譜的架。我趕緊開口解釋那咒靈隻是個我可以用來共感的殼子,就跟我開了個随時能切換的咒靈賬号沒什麼差别。
結果吵得更兇了。
夏油傑邀請我一起來見面,五條悟就一手按着我的肩膀,替我一口回絕,好像我敢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把我按進地裡。
總之,夏油傑也好好跟其他友人當面道别過了。那時我沒去成,隻能給七海使眼色,他确實也擔心,于是被五條提着飛走五秒就抵達戰場。
到确實有誇張的成分……咳咳,我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什麼,有沒有大打出手。那天悟回來的時候,夜蛾老師也走在旁邊,男人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讓我安心的表情。
五條悟應該告訴了他我在這件事中承擔的角色,他沒有對我說任何多餘的話,或者擔心我和夏油一樣有叛逃的可能。
畢竟也許隻有我能幹出送他特級過咒靈當分别禮物的事情——五條悟大概并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他。
後來我們明面上就完全斷了聯系,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想聯系他,隻能給一個私人郵箱發郵件。
叛逃起初,他的行蹤幾乎不可查詢,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自誕生那天起到現在,影子咒靈再也沒有被放出來過,我也無法通過連接共感得知到他的任何消息。
夏油傑的離開讓五條悟沉穩了不少,他沒有在哪裡表現出來,但是我非常清楚。從前他們是最佳組合,盡管從星漿體事件和甚爾一戰後學會了反轉術式的他就在朝着最強邁進,逐漸獨立行事……但那不代表我們的青春要散場。
盡管有我維系着模糊的紐帶,即便立場完全相反,我們還都覺得大家仍然站在一起。可他還是意識到不能和離開的摯友一樣幼稚,青春已經結束了,就像隻小鳥掠過天空一去不回,平心而論他真的開始穩重起來了。
以前不需要思考的問題,現在埋在心裡,偶爾挖出來看看。他總是盯着我,讓我說出自己可以這麼泰然自若的訣竅,我便開始講大道理,講到嗓子冒煙語言系統紊亂,他就嗯嗯點頭敷衍。
看起來還是像曾經那樣隻是想聽我說話,不過我還是信他有把那些内容裝到記憶裡的。
他意識到我有很強的能力,就故意總是說我弱,吃飯很弱、喝水很弱、睡覺也弱、打架更是不可能的,敵人一出場我就會被吓昏。反話說多了好像真能拔掉我這反派角色天賦的flag一樣。
“我很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