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子已經開始有了暑氣,我把長袖上衣的腕扣解開,小心翼翼地将布料一點點挽起,紅腫發紫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身體莫名打了個寒戰。
“……小金魚,爸爸又打你了?”
少年的頭發有些太長了。
他那斜分開的劉海蓋過半邊額頭,已經完全遮住了一隻眼睛,像道小簾子,也像一條搭在半邊臉上的漆黑魚尾。
我聞聲轉頭,對他笑了一下。
是啊,是“爸爸”又打我了。
我的眼睛亂瞥,不知在視野裡找着什麼,也許單純是在轉移話題,不想繼續談論這個。
道邊的紫薇樹開花了,斑斓的色澤讓我聯想到芝櫻。
很久以前的某個秋日,紅楓滿眼。我蹲在地上狀似研究蘑菇、看螞蟻搬家,走走停停撿着落楓,揣了一兜要拿回去做書簽。
身邊的兩個少年卻憑借身高優勢在枝頭幫忙挑選,五條悟偏要去揪還沒落下的葉子,夏油傑也抱着我就往高舉,好像我是他任性的孩子,理所當然地說着:“反正早晚它們都會掉下來的。”
硝子說“來年要再到吉野山看千本櫻”,她也說過要去北海道看芝櫻。那些蔓生的野草頂着酷似櫻花的單瓣成片成片貼地,連綿不絕時,如同給大地蓋上的一塊巨大的紫紅色絲絨毯。
如果次年春天我們四個真的一起去看了的話,保不齊他們要把我丢到花海裡,推着我在地上打滾以感受自由什麼的……總之素質堪憂。
【沒關系,很快就不疼了。】我擡手比比劃劃,打斷自己的發呆,讓同行者不會在這段令人擔憂的沉默中越來越郁悶。
思緒為什麼會突然跑題到芝櫻那裡去?我用另一隻手的指腹輕輕按了按腫脹的傷口,點點刺痛。
暖和的日光讓我裸丨露在外的皮膚都刷上層水蜜桃果皮的淺粉,好在沒有顯得太病态。安靜地思索片刻,最後轉過彎來——我知道了,因為傷,因為疼痛,因為醫治,因為反轉術式,因為硝子。
“要不要來我家躲一段時間……他們會更生氣嗎?”
兩人的足音在晨光照落的上學路作伴,我們穿着款式相同的制服,白襯衫、長褲或百褶短裙,一看就是校友。
少年的黑色短發做了個遮住右半張臉的造型,一隻眼睛整個被擋住了,躲在發簾後看着不甚清楚的世界。
他的聲音裡難掩憂慮和歎息,鹿般清澈的眼瞳瞥過來時,我感到一絲猶如日光垂落的暖意。
“啊…今天是說不了話……抱歉,雖然提過好多遍了,可真的不需要看醫生嗎?”
因為一方的無限緘默,他這樣自顧自說着,仿佛在演獨角戲的沉浸者。
眼看小路要走到盡頭,快要到學校前那條街,我把卷起的袖子又放了下來,遮回到手腕。
【不需要,順平幫我保守秘密就好了。】
他忽然頓住了腳步,那隻露在外面的眼睛大而有神,似蒙着一層水光般清澈靈動。吉野順平這樣瞧着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動作有點僵硬地輕輕拉過我的手臂,捏住襯衫的袖口,把腕扣幫忙系好了。
“小金魚……走得很慢是因為不舒服嗎,你媽媽有沒有傷到你的腿?我背着你走吧。”
少年隻比我高一點,并不是很壯碩的那種人,反而看上去有些瘦弱。劉海遮面的發型顯得他更陰郁,至少在他蹙眉、或者直勾勾盯着那些總是需要他仰視的家夥們時,讓人覺得他内心有種被逼急了會不顧一切的弱者的瘋狂。
我搖搖頭,隻是如常跟着他一齊走過馬路,混入更多穿着同款式校服的少年少女當中,看斑馬線對面的綠燈小人閃爍。
與我走在一起,要忍受同伴永恒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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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順平和我相識在一個陰天,天氣不好不壞,烏雲壓在天際線上,隻是沒有雨落。
第一次見面時,我路過了學校籃球場背面矮牆邊的那塊無人又偏僻的小道,目的是去撿一隻被抛飛的球。
那時候我見到了他,他光潔的額頭上還隻是一片白皙,不曾有那幾塊猙獰的紫紅色燙傷疤痕。
我來撿球,但很快發覺,自己的目标現在正被名叫佐山的人拿在手上。很快大腦運轉,其餘的名字也和人臉完成匹配——他身邊站着的正對地上的身影踢搡的男生叫西村,旁邊舉着手機錄像的是本田。
“嘭嘭。”
“嘭嘭。”
籃球砸在人的身體上,再彈回來抓入手中,佐山練習運球的方式還真是奢侈啊。
我記得那時候是一個早春,玉蘭還沒有開,但迎春已經吐了金蕊,在綠化帶裡叢叢茂密。
“喂,我來撿球。”
我的聲音響起得非常不合時宜,三人正在興頭上,剛把地上的身影打伏蜷起。
倒在那裡怎麼也爬不起來的人,不論企圖反抗還是逃跑,都在遠離喧嚣的寂靜地帶,在仿若有一牆之隔的另一個世界。
“嘭嘭”聲停下了。
蜷縮着的男生動了動自己麻木的軀體,被砸得發疼的臉上受傷最嚴重的是酸澀難當的鼻梁骨。生理淚水混合着鼻腔滲出的絲絲血液,黏在原本白皙幹淨的清秀面孔上。
他腫脹鈍痛的眼皮艱難地掀起,模糊淚眼間,看到我——黑黑的披肩發,平平無奇的臉,沒有任何特征的一個普通女生——出現在視野,打斷了這裡上演的半段暴力影片。
“啊呀,小金魚?”
“呦,小金魚怎麼來啦,呃……這球不會是你老大的吧?”
我的舌頭抵住上牙膛,短促有力地在上齒間擦過,發出一聲不屑又煩躁的“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