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嬌怔怔看着墨玉珠在她面前砸進泥窪中,腦中霎時回想起多年前一個尋常的春日午後。
那時,她尚是孩童,阿娘已于父親分居多時,成日待在公主府内,撫琴飲酒,她看得出,阿娘并不開心,于是找嬷嬷要了一疊黃油紙,畫了一下午魚蟲鳥獸,獻寶似的捧到阿娘面前。
阿娘一張張看過,似乎是她畫工着實稚嫩,阿娘罕見地笑了出來,指着一幅畫說。
她說,阿狸,鸾鳥并不是金色,天命玄鳥,破晦而生,鸾,應該是黑色的。
蕭嬌不解,指着阿娘手腕上的玉镯問,為什麼镯上的鸾鳥有流金光芒?
阿娘将手腕擡起,她腕上,吉宇飛鳳镯金光耀目,她慢慢轉動手腕,陽光落下,浮光躍金,在光與影的變幻中,玉镯上的鸾鳥仿佛活了一般,正揮動翅膀躍躍欲飛。
蕭嬌看呆了,阿娘卻在此停住,一瞬間流金光芒隐去,蕭嬌隻看到鸾鳳眼中墨玉珠暗光湧動。
阿娘指着玉鳳眼,目光是罕見的認真,她說,鳳眼是玉魂,珠落則玉毀。
對阿娘的記憶,随時光流逝,很多都已模糊,但獨獨這一樁,當時阿娘說的話,她的每一個神态,蕭嬌直到今日仍記憶猶新。
于是,墨玉珠掉落後,她第一個反應,不是低頭尋,而是一瞬不移地盯着玉镯。
但,想象中的畫面沒有出現,吉宇玉镯靜靜地躺在人手中,沒有一丁點毀損的迹象。
蕭嬌長籲了口氣。
采薇在身後氣鼓鼓,叫道:“你們好大的膽,居然弄壞了吉——”
後面的話沒說完,采薇忽意識到不對,讪讪閉嘴。
蕭嬌給了她一記眼風,回頭便見墨玉珠被闫風識自泥窪中拾起。
墨玉珠糊了一層泥,濕哒黏膩,蕭嬌也不着急要,等闫風識擦拭完畢後才勉為其難道:“你弄壞了我的玉镯,好在珠子無事,看在你幫我找到镯子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了。”
蕭嬌攤手。
闫風識定睛看她。
如今光天化日,自不是昨日大理寺那等陰森氛圍,即便蕭嬌仍有些怵這人,面上倒還鎮定。
她見闫風識沒動,有些不耐煩,再次聳肩擺手。闫風識卻徑直轉身将玉珠連帶玉镯一齊重新放入布袋裡。
看樣子像要走人。這是被忽視了?
蕭嬌惱火,嚷道:“喂,跟你說話呐!”
“這是現場證物,我們核查無礙後,自當送回給郡主。”闫風識睨着對方,一字一頓道。
蕭嬌臉色大變,攔在對方面前:“你要帶走,你可知這是什麼?”
遠處天邊漸漸染上一抹橘色,天光陡然燦烈。闫風識聞着近旁若有若無的女子馨香,灰眸微縮,面上瞬間冷下來:“大理寺辦案有章程,此物出現在别苑裡,無論它是什麼,都要先經過大理寺核查。”
一番話明明沒什麼語氣,但對上那雙眼眸,蕭嬌愣是覺得後背發涼,便是這一發愣的岔口,闫風識略過她,翻身上馬。眼見人愈走愈遠,蕭嬌咬碎銀牙,卻無計可施。
身後竹門裡傳來幾聲犬吠,有小侍趴在門後低聲喚:“狗兒,快回來。”
一隻黃狗跑到蕭嬌身邊,沖已經離去的人馬狂吠。蕭嬌低頭看它,黃狗似乎覺得有人撐腰,叫得更起勁。蕭嬌暗想,還是動物有靈,懂得分辨好壞,隻叫奸惡之徒。
黃狗吠了半晌,人已走得看不見影,它低頭在泥窪裡舔了幾口水,一個勁沖蕭嬌搖尾巴。
這隻谄媚狗……
小侍這才跑出來,一把抱起黃狗,對蕭嬌歉意道:“郡主,因昨日别苑發生命案,家主已暫停會客,實在抱歉。”
蕭嬌本來也沒打算見盧先生。如今吉宇玉镯被闫風識帶走,雖然留作物證,但保不住大理寺奴才毛手毛腳,他們肉眼不識,萬一弄壞了玉镯……蕭嬌如此一想,便覺有必要跟去大理寺一趟。正扭頭欲走,那隻黃狗卻一直搖着尾巴看她。
蕭嬌指着狗道:“這是盧先生養的?好生機靈,昨日為何沒見到這畜生?”
小侍搖頭:“這是夫人娘家姊妹養的,本來要在别苑小住時日,但昨日出了那樣的事,她們也要歸家了。”
蕭嬌“哦”了一聲,頓時對狗沒了興趣。
車出了龜山,一路行至建陽門。城門口幾個戍衛見到蕭嬌車駕,忙攔下報說宮中有事尋郡主。
蕭嬌今日本就要去宮裡,折騰到現在俨然晚了,至于大理寺……她俯身對采薇說了幾句。采薇下車後,車夫緊拉馬繩,直奔宮城而去。
---
闫風識回到大理寺署,已近午時。太陽當頭照下,署前一顆古槐曬得萎頓,蔫耷的葉片下蟬蟲嘶鳴不歇。有挑擔老翁站在牆角吆喝:“綠豆湯,一碗十文,解熱祛暑……”
闫風識扶馬落地,先向老翁要了幾碗,分給同行署役。在衆人酣暢淋漓的飲啜聲中,他扶額抿唇,快步進了署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