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訟棘堂。
這幾日陣雨頻頻,晌午剛彈丸走泥湯,太陽一出,愈發悶熱。堂裡靠内坐的寺丞扯松衣領,汗水淌下,沾濕黃紙,他們搖扇的搖扇,品飲的品飲,目光不時瞥向一人。
衆人的歆羨目光,闫風識恍然不查。他獨坐正堂,面容沉素,衣領一如往常嚴絲合縫,裡外三層,愣是一滴汗都沒有。
蓦然一陣涼風,是有人推開門,衆人錯開目光,頓時眼神一亮。
進門的是陸小郎君。他穿了一身柳葉尖顔色的輕衫,整個人綠油得渾似能冒出水來,他推開門,一邊和寺丞們打招呼,一邊腳步不停,幾步走到闫風識面前,一雙眼睛灼亮:“證物中有發現。”
闫風識從厚厚一沓卷案中擡起頭。
物庫房設在西角門旁,兩人進去時,正有役人對賬查點。陸霁眼尖,見役人伸手,忙跳起來道:“小心小心,這些可是關鍵證物。”
闫風識望過去,隻看到個綢布包起來的東西,無棱無角,看不出是甚。他記憶甚好,證物裡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東西。陸霁拿起綢布包,對他哈哈一笑,兩人走到角落。
旁邊役從清點完畢,退出庫房。陸霁左右一瞅,将綢布抖開。
裡面金光流瀉,躺着一隻玉镯,玉镯上鸾鳥振飛,栩栩如生。隻是可惜,鸾鳥一雙鳳眼向内凹陷,有形無神,好好的鸾鳥瞬間變成了呆頭鵝。
陸霁歎:“表兄,這樣的東西你都敢随意擺在外面,若先帝在天上瞧見了,準能氣得從皇陵裡爬出來。”
闫風識對玉器了解不多,陸霁言辭切切,不像玩笑。他斂下眸光,從陸霁手中拿過玉镯:“你知道這是什麼?”
陸霁湊近來,做賊一般小聲道:“你聽過元帝與苗妃的故事嗎?”
這物還涉及元帝了?闫風識乜了他一眼,陸霁說話時挨得極近,夏日衫薄,似乎都能感覺到少年灼熱的體溫。闫風識嫌惡般移了半步,冷眸冷臉道:“這玉镯是宣城郡主所有。”
“我當然知道是郡主的東西……”陸霁渾不在意闫風識的态度,神秘兮兮道:“但最早,這镯子可不是蕭嬌的……當年苗妃奉旨入京,還帶了一樣東西。”
闫風識微愣:“你是說那塊定國石?它不是被元帝放在最隐秘之處,隻有曆代君主才知道,這玉镯……”
陸霁眨眼。
闫風識倒吸一口氣,生平第一次感到手重千斤。他掌心的玉镯色若流金,而傳說中那塊定國玉石通體煥發金色光芒……
“怎麼可能,如此重要之物……”他将玉镯用綢布包好,轉頭望着陸霁,眸光寒厲:“你說它是定國石,又是如何确定?”
陸霁雖為陸氏嫡子,但陸氏與皇室的關系并不像謝氏一般親密,如此機密之事,怕是連陸大将軍也不會知曉。
陸霁哈哈一笑:“我家老頭罵我成日遊手好閑,東遊西逛,殊不知真正的高手才藏身市井……”
“那年,我跟着一個老仵作去臨縣驗屍,回來時忽遇大雨,隻得在一個鐵匠鋪前避雨。那鐵匠鋪說是鋪子,其實就是一間草屋。鐵匠年邁腿瘸,還瞎了一隻眼,見了我們也不理睬,隻掄一把鐵錘在房間内不停敲打。老仵作年紀大,大雨天總犯困,等了不久就靠牆睡去,我一個人無聊,腿又站得發酸,就進屋找了個杌子坐,不知不覺便和鐵匠聊起來。”
“我見他桌上打的物件稀奇,并不是常見之物,有心多問了幾句,大約許久沒有人和他這樣聊天了,鐵匠話慢慢多起來……我才知曉,原來他竟是先帝時期宮内匠師,專門打造玉雕金飾,後來因為某件事逃出宮城,輾轉到了這裡……他不肯透露姓名,也勸我不要對外說起他,恐帶來災禍……我回到金陵後,便讓阿兄到吏部查探,先帝時期宮廷匠人本不多,符合年紀的更是少之又少,查到後來,隻有一個崔姓匠人,似乎和鐵匠對得上。”
“你猜怎麼着?”陸霁收了笑意:“簿冊對他最後的記錄是隆武三年,崔姓匠人被喚入公主府七日。七日裡發生了什麼無人得知,但自此,他便從宮内失蹤,再無蹤迹。”
“隆武三年,正是先帝彌留的最後一年。先帝病逝時,陛下尚為稚童,如何能将定國石如此重要的東西托付之,據說那時昌平公主日夜伴在君側,而昌平公主又是先帝長女,所以,有沒有可能……”
掌心的玉镯冰沁透涼,闫風識隻覺燙手。他聽罷陸霁的故事,再回想蕭嬌的一舉一動,心底冒出一個疑問:如果這玉镯真是傳說中的定國石,為何昌平公主不将它歸還陛下,反而給了蕭嬌?
他将玉镯放入布囊,冷面對陸霁道:“這些都隻是你的猜測……不過,定國石何等機密,今天這些話,我全當你喝醉了胡謅,而你,若還念陸氏一門,就該把這些爛在肚腸裡,永遠不要再對别人提起。”
陸霁粲然一笑:“表兄,我就對你說,旁人我一個字都不會提,阿兄隻知道皮毛,到現在還以為我對玉雕感興趣哩……這什麼定國石,在我眼裡還不如一具屍體值得研究,我就是見蕭嬌着急,才好奇多看了石子兩眼……”
闫風識定睛看了他一眼:“如此最好。”他背過身,不欲繼續這個話題,隻看着物架上一溜證物,問:“之前你說有發現,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