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嬌在長禧宮内用完午膳,太後身旁宮女提了個食盒過來,說是會稽王來了金陵,正要拜谒太後,怕蕭嬌在宮内無聊,特送來米糕、甜果。
會稽王衛淵之母正是元帝孝敏皇後謝氏,與太後同出一族。太後與會稽王自小親厚,每每會稽王入京,總要同太後相談甚久。每到這個時候,蕭嬌便識趣待到一邊。眼下得了這空閑,恰正如她意。蕭嬌喚了個内侍過來,讓他去太醫署尋個經驗豐富的醫女。并囑咐隻是天熱難寝的小事,不必驚動太後。
内侍會意,不多時就領了個瀾衫女醫來。蕭嬌屏退諸人,揭開衣袖。
經過一個上午,紅疹已沒原先那樣駭目,女醫探查一番,說是天氣悶熱,郁熱于内,而發疹于表,于是開了個散風祛毒的方子,吩咐蕭嬌一日一劑。
也不知是否心理安慰,喝下湯藥後,蕭嬌便覺身體舒爽許多,連帶也感覺臂上紅疹消下去不少。
碧紗窗外,蟬鳴不休,一樹薔薇伸過牆頭,幾隻蛱蝶繞梁翩舞。俄頃,有粉衫宮娥盈盈來報,道陛下來了。
她尚未起身,帳紗門已被人掀開。
盛惠帝長身玉立,穩步走了進來。他六歲登基,及如今,已有十年。衛氏從元帝起,便有一副好容貌,到了衛珩這裡,更加以發揮至極緻,少年皇帝豐姿秀骨,宮娥們人人心動。
蕭嬌垂下頭,衛珩玄青衣擺下的履鞋銀線隐錯,他自蕭嬌面前走過,徑直走到檀木長榻前。
“阿狸,過來坐。”衛珩拍了拍身側。
蕭嬌不自然地抿唇。她擡起頭,衛珩正一瞬不錯地望着她。他眉眼斜長,目光深幽,若是旁的女子被這樣的眼神盯着,恐怕已滿面羞紅,而蕭嬌隻覺别扭。也不知從何時起,她便有意無意地回避這樣的眼神。
眼下衆宮人看着,她不好直接拂了皇帝,便依言走到長榻前,坐在離衛珩稍遠之處。
衛珩仿若沒察覺她舉動間的微滞,眸光湧動間聲音清亮溫和:“阿狸,你好久沒進宮了。”
蕭嬌“嗯”了聲,仿佛也感覺到不妥,頓了頓又補充:“近日天悶,我怕擾了阿婆清靜,故而不常回來。”
衛珩勾起嘴角,對蕭嬌的回答不置可否。兩人悶坐片刻,氣氛實在詭異,蕭嬌忍不住擡頭。衛珩并沒有看她,隻盯着窗外一朵紅豔豔的薔薇,目光認真。
他面容玉白,隻眼下黛青一片,顯然睡眠不佳。衛氏一脈,除先帝外,多有頭疾,頭痛難耐時,見物就砸見人就砍,或許正因為此,衛珩的性格才漸漸陰郁。
蕭嬌想出神,再回神時卻見衛珩揉着額頭,雙目緊閉,眉心蹙起,表情頗為痛苦。她吓了一跳,脫口而出:“阿土,你又頭痛了?”
衛珩點頭。
“那,我讓人去叫醫官……”
蕭嬌正想跳下木榻,冷不丁一雙手按住她。
衛珩從手心縫中睜開一隻眼,目光幽幽,氣若遊絲:“不,不必了……不若就像從前那樣,阿狸幫我醒腦……”
蕭嬌還沒反應過來,衛珩已側身躺下,手帶着她來到頭側,舉動間帶着不容分說的意味。蕭嬌心中一突,衛珩又恢複方才孱弱的病容,喃喃自語:“阿狸,我好痛……”
蕭嬌微微晃神。衛珩生母地位不高,生下他後不久便過世了,那時昌平公主已出嫁,宮廷空寂,太後便将衛珩記在自己名下……後來,蕭嬌也被接到宮中,彼時,兩人形單影隻,無雙親在旁,算是同病相憐,就這樣相伴在宮内生活了許多年……
心中到底是不忍。
蕭嬌抿唇。内室裡宮人已退出去,透過镂空的梨花木槅門,隻看見宮娥們淡如輕煙的衣角。她兀自壓下心中亂糟糟的想法,慢慢将手輕搭過去,在衛珩頭側旁輕揉起來。
鎏金虎獸爐中輕煙袅袅,一室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衛珩眉宇間的陰郁慢慢褪去。他深吸一口氣,勾了勾嘴角:“阿狸平日熏的什麼香,怎生如此好聞?”
按揉的手頓住。
衛珩哂笑一聲,鴉黑睫羽輕顫,他沒有睜開眼睛,半晌後又道:“聽内官說,你昨日去了盧氏别苑。”
蕭嬌心突地一跳。
“因盧氏家主……家主相請,故而去了一次。”
衛珩又笑:“盧徽乃當世名士,往來俱是鴻儒清流,阿狸但去無妨的……聽說,昨日連謝氏都去了。”
蕭嬌心跳如鼓,她舔唇,隻覺口舌愈發澀然。
“哦,這我倒沒看到,因昨日是曲水宴——”
話未說完,衛珩突然睜眼。
蕭嬌硬生生止住話。衛珩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就這樣躺在身側,目光緊盯着她。
無人說話。
蕭嬌的手還停在衛珩臉旁,一時之下,也不知該不該繼續。
正惶惶時,就聽門外内官來禀,道會稽王正在長禧宮東殿,等候陛下觐見。衛珩挪開目光,從一側坐起,他的嘴角緊抿,整個人愈發陰沉,也不看蕭嬌,當即走出内室,匆匆離去。
蕭嬌長卸一口氣,軟軟靠倒在軟墊上。
無人知道方才的眼神有多可怖。